当伊维娜终于将详细医嘱和调整后的药膏交给老伯爵,并目送他被仆人搀扶着、依旧小声抱怨着离开诊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眼中掠过一丝疲惫。但这份疲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提起医疗箱,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特需诊室厚重的木门,前往普通门诊区。
这里没有地毯,没有壁炉,没有熏香。冰冷的水泥地面,斑驳的墙壁,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被汗味、体味、廉价食物的味道以及更浓重的病痛气息所覆盖。长椅上挤满了呻吟的病人,护士们的呼喊声、病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
一名护士来到伊维娜身边耳语几句,她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向处置区,那里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学徒躺在冰冷的处置台上,浑身脏污,穿着被机油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工装裤和背心。他的左小腿外侧,一片皮肉被可怕的灼伤覆盖,伤口边缘红肿溃烂,中心部位焦黑卷曲,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那是被滚烫的蒸汽管道瞬间喷溅烫伤的痕迹。
少年脸色惨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从额角滚落,身体因剧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让开!”伊维娜命令道,旁边的护士一看到她,便主动让开。她迅速戴上手套,拿起消毒器械。
“艾米丽,准备生理盐水和无菌纱布!利多卡因准备!”她一边快速下达指令,一边俯身检查伤口。
冰冷的消毒液冲洗着伤口,带来更剧烈的刺激,少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忍着点!”伊维娜依旧淡淡地说道,“清理干净才能防止感染!你不想失去这条腿吧?”
少年咬紧牙关,忍受着疼痛。
她手法极其利落,清理创面,小心去除坏死组织,喷洒止痛药水,最后用厚厚的无菌纱布和绷带仔细包扎好。
“伤口很深,必须每天来换药,绝对不能沾水。”伊维娜一边在病历上飞快书写医嘱,一边对强忍泪水的少年嘱咐,声音放柔了些,“医院会跟你的工头说明情况,你需要休息至少两周。费用不用担心,医院有救济基金。”
处理完烫伤学徒,下一个病人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妇人。她蜷缩在轮椅上,眼窝深陷,皮肤松弛蜡黄。她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长期饥饿和恶劣的居住环境,已经让她的身体被蛀空,引发了严重的肺炎和营养不良性水肿。
“咳……咳咳……医生……我……我喘不上气……”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祈求。
伊维娜仔细听诊,叩诊,检查水肿的双腿。肺部听诊器里传来密集的湿罗音。
考虑到对方的经济条件,开出的处方只能是最廉价的抗生素和祛痰药,以及一些基础的营养补充剂。她耐心地、一遍遍地向老妇人解释着用药方法和极其简单的饮食建议:多喝热水,尽量吃些流质食物。
这些建议在老人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但她只能尽力而为。她扶着老妇人枯瘦如柴的手,又一次感到从医的自己是如此无力。
从医救不了法罗兰,救不了洛顿,救不了那些她珍爱的民众。
那该怎么办?
她那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刚送走老妇人,处置区门口又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五颜六色、缀满廉价亮片戏服的年轻人被同伴搀扶着进来。他脸上有几道被细小碎片划破的血痕,一只手臂的袖子被燎焦了,裸露的小臂上皮肤发红,有几个被失控的魔力轻微灼伤的水泡。
“噢!疼死我了!那该死的破球!”年轻人龇牙咧嘴地抱怨着,但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乐观,“我就说那点钱买的水晶球靠不住,稍微多注入一点魔力它就炸了,碎片差点崩瞎我的眼!幸好我躲得快!”
伊维娜示意他坐下,一边询问对方受伤的原因,一边仔细检查了他脸上的伤口和手臂的灼伤。伤口很浅,灼伤也不严重。她熟练地用消毒水清洗伤口,涂抹上清凉镇痛的“雾尚”牌魔法药膏,贴上纱布。
“这几天伤口别沾水,手臂别用力。水晶球悬浮是精细活,魔力输出要稳定均匀,不是越多越好。”她一边处理,一边给出建议。年轻人看着她沉静专注的侧脸和那双似乎闪烁着光芒的眼睛,一时竟忘了喊疼,有些愣神。
当伊维娜处理完最后一个门诊病人,她摘下沾了血污和药渍的手套,洗净双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闭眼。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处理着从贵族到贫民截然不同的伤痛,让她的精神和身体早已疲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深栗色的发丝挣脱了发髻的束缚,垂落在她光洁的颊边。
她需要一点提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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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后门外,是一条被高耸蒸汽管道和工厂墙壁挤压得异常狭窄的小巷。巷口一个废弃的、锈迹斑斑的巨大蒸汽阀门基座,被巧妙地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街角咖啡摊。
一个围着油腻得发亮围裙、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守着一台被熏得漆黑的简易蒸汽咖啡机。机器发出“噗噗”的喘息声,喷出带着浓重焦糊味的蒸汽。咖啡豆显然是市面上最廉价的那一种,煮出来的液体又黑又浓,如同泥浆,但胜在滚烫、提神、且只要一个便士。
这里聚集着刚下班的工人、疲惫的码头苦力,还有像伊维娜这样需要片刻喘息和廉价咖啡因刺激的医护人员。
伊维娜走到摊前,掏出一个铜板放在油腻的木板上:“一杯黑咖啡,谢谢,汤姆老爹。”
老头汤姆抬眼看到是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敬意:“格洛达尔医生!累坏了吧?马上好!”他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杯接了一杯滚烫、浓黑的液体递过来。
伊维娜接过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传到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她走到阀门基座旁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金属,小口啜饮着那苦涩得令人皱眉、却无比提神的液体。
就在她享受着这片刻的、带着苦涩滋味的宁静时,巷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路面的“辘辘”声。一辆熟悉的、绘着银鹰徽章的豪华马车停在了狭窄的巷口。
车门打开,格林伍德伯爵府的男仆约翰逊利落地跳下车,快步走到伊维娜面前,恭敬地行礼:“格洛达尔医生,罗切斯特先生让我来接您。子爵府那边负责蒸汽管道的技工们已经到齐了,先生请您立刻过去继续调查。”
伊维娜抬眼望去。透过敞开的马车车窗,她看到罗切斯特正端坐在车厢内。对方正看着她手中那杯散发着浓烈焦糊气息的廉价咖啡上。
他微微蹙了蹙眉,仿佛那刺鼻的气味已经先一步钻入了车厢。
最终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上车,格洛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