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藻偷偷将帐篷里的帘子掀开一线,向西远眺。
太阳西沉,大地苍黄。
天空中欢叫的秃鹫颂歌着战争的盛宴,落日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战场,令伤痕累累的大地上苍黄一片,为这个战场染上最后一抹悲色。
大启的子民称呼她“灾厄之狐”,大抵也是因为这般荒凉的景色,毕竟大启帝国已经历经一千两百年,中间虽时有兴衰,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衰弱、绝望。现任的启帝昌是历代君王中唯一登上九重长阶的半神,可原本应当乘龙而上的国势,只因为君王对宠妃的偏执,已经暴露出其亡国的迹象。
帐篷外的军士来来往往,灵信修士们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传递战报,可知战事已经到了很紧张的程度,没有谁会注意皇帝的妃子,更别说这位“灾厄之狐”每天都戴着她心爱的狐狸面具,根本就瞧不见哪怕一丝传说中的真容,只能从眼洞中窥见到那慑人的黄金瞳。
这场大战是因弱藻而起,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偶有人也会猜测面具之下会是什么表情,久而久之也谣传出一个个小故事。弱藻表现得浑然不知,她只是嗅到一股馥郁的酒香,那是昌招待贵客才会拿出来的好酒。
她很想去找昌,但既然昌让她呆在帐里等着,那她就会乖乖在这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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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丝暮色也被吞没了,铁黑色的浓雾化作神力,占据了半边天空,时间进入黑夜。
沙漠上,最不起眼的就是堆积的战士们的遗首,在他们下边,是被沙子掩埋的又一层尸体,并且已经不知道掩埋了多少层。但金日旗与白月旗相互交织,人影如割草般成片倒下,纵使沙尘都被鲜血染红,凡人的撕杀仍在继续,鲜血还远远不够。
等到月亮升起,月光彻底压制了暮光,希月军的体力会得到补充,这对于打了一天的启军无疑是雪上加霜。不过启军将领想到了制敌之策,令三千个启军提前埋伏在了沙丘后面,布下包罗大阵,等到希月军士气高涨,追杀过来时,精疲力尽的军团动用了最后的力气发起冲锋。数万希月军被抓到了机会,被迫与启军近身撕杀而无法发挥后排弩手精锐的优势。
一时间,希月军的攻势被压了回去,双方不断向里面投入兵力。希月军损失惨重,失去了锐气,战线往西推进了数里,双方都留下了无数的尸体。
沙漠东侧的一处高坡,昌站在金日旗下,观察着战场局势,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狐族的年轻人,手里拿着皇帝赏赐的御酒。
“你觉得我们能赢吗?”他转向那个年轻人。
“双方都是强弩之末,就看哪方军心先乱。但现在是晚上,希月势大,月王也还未出手,继续消耗下去,您的军队迟早会再次溃败,”年轻人面对九重的帝王毫不客气,“如果压上我们夜族的军队,胜算有七成。”
夜族,说的就是妖族之中能在月亮下发挥超常的种族,包括狼族、鼠族、夜鹰族等夜行种族,其中不乏六重以上的强者,族群之间各有特点,相互配合,能够发挥不俗的威力。
然而皇帝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定地说:“还不到时候。”
“陛下是在质疑我们的忠诚?”
“不,是你们太忠诚了。你们应该清楚,如果有妖族参与这场战争,希月必定会大肆报复。”
“陛下对战局这么悲观?”年轻人宽容地笑了笑,“妖族已经参与进来了,不是吗?这个时候不全力以赴,难道还留给敌人宰割吗?陛下怜惜我们,不如想想弱藻大人的安危,这才是敌人矛头所指。”
“他们不是反对弱藻,而是反对帝国与妖族的联合。”皇帝摊开右手,年轻人猛然看见皇帝的手上已经生出了大小不一的肉丝,疯狂地向四周的空气伸展,整只手已经破败得惨不忍睹。
这个人类最强的半神如今竟然如此虚弱,以至于几乎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灵力,任由它反噬着自己的骨肉。
“这是......”
“这是神灵的秘密。”他冷哼一声,收起手掌:“反对的浪声太大,大到我也压不住了,而妖族又有几个有七重以上的尊者?你们的存续关乎弱藻的未来,不要随意抛弃自己的性命。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年轻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目视远处的战场,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血战,那个地方暂时安静了下来,双方都已经死伤无数,短时间是无力再战。
确实如年轻人所说,在月亮的庇护下,希月军会更快恢复过来,到时候,启军恐怕凶多吉少。
不过,年轻人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斥候说希月麾下东越国的军队离这里只有三百里,如果他们打过来了,该怎么办?”
“东越有两个八重大尊者坐镇,现在谁也挡不住他们。我赌的就是东越趁两败俱伤,萌生反心,背叛希月,那样我尚有喘息之机。”
“真是大胆的想法,”年轻人笑了起来,接着又摇了摇头:“敢将后方这样放给东越,我觉得希月不会蠢成这样,不过,敢开这样的赌局,真有陛下的风格。”
“自从跟你们接触以来,我一直都是在刀尖上跳舞。”昌抚摸着刀柄。
“陛下,如果失败了,弱藻大人该怎么办?”
“依弱藻的性子,肯定是不肯离开我的。”
“陛下要与弱藻大人一起死吗?”
昌低着头,像是在回忆。
“我对她发过誓,不会背着她偷偷死去,”他扬起嘴角,“同理,我也让她对我发誓,不要去为我而死。”
“然而,她不知道,只要我想,所有誓言在我这里都无效,‘契约’本就是我的权柄,我可以随意修改。”他看向年轻人,“没有事情能约束她,我或者什么狗屁誓言,在她眼里都不是阻碍,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与刀尖上的这个位置相比,她更能让我感受自由的快乐。”
“陛下的意思是?”
“能带她走,你们就带走,带不走,也别拦着她。”
“那是带不走了,”年轻人长叹一声,“再说,茫茫九州,哪还有妖族的去处呢,好不容易团结起来,我们也不想回到过去茹毛饮血的日子。”
“天下又不只是九州这一个地方,”昌挥了挥衣袖,“六年前,我向外面派了两个人,徐良乘船去了东边,在东瀛找到了流落异乡的弱藻;马丁去了西方,直到前些日子才有回信,信里说,在大陆西方的尽头,也有一个庞大的帝国,叫罗斯,它的富饶与智慧不下九州。”
年轻人惊讶道:“六年前,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就开始准备退路了?”
“呵,”皇帝撇了他一眼,“君王身后便是国门,这退路还是留给你们吧。”
“是留给弱藻大人的吧,”年轻人轻笑一声,转看向战场,沙漠边际的一抹黑色引起了他的警觉,“那是东越的军队?”
昌点了点头:“是啊,看见为首的那两个人了吗,太甲和伏丁,东越的大尊者,正张鼓扬旗,气势汹汹地朝我们来了,也是时候押上最后一队,亲自与那些高手过过招了。”
听见这近乎诀别的话,年轻人恍惚了一瞬,有些沉重地问道:“要跟弱藻大人告个别吗?”
“你是白痴吗,这种违背誓言的话,弱藻听见不得砍死我?”昌沉默片刻,拨出自己的戒指给他,“刚刚是开玩笑的,你就跟弱藻说,皇帝已经随妖族逃亡,叫她立刻跟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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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月之主白圭从椅子上站起,凝视着战线对面那个身披铁黑色铠甲,散发着肃杀之气的男人。这场战打了半年多,但对抗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他第一次看见身居幕后的昌,传闻中最接近神的帝皇。
一名待卫来到他身边,恭敬地报告:“君上,东越的军队快到了。”
没有快要得胜的喜悦,也没有对既将到来的大战的恐惧,白圭只是微微点头,对他吩咐:“叫全军撤退一里,让希月卫殿后,把位置给东越腾出来。接下来的战场,不是你们可以插手的了。”
一般来说,七重以上的战斗,世俗的军队哪怕用尽手段也难以插手。但大启皇帝世代的契约便是“契约”本身,他们会与自己的亲军签定契约,将自己的力量与亲军共享,形成无坚不摧的军团,这样用不着亲自出手,军团会替皇帝扫平一切。唯一的问题就是,军队在被毁灭的同时,皇帝的力量也在被削弱。
若非万不得已,白圭也不愿意拿数十万精锐去换对面只有三万人的军团,那都是希月乃至天下人的血,但若不这样以血换血,等到妖族的手伸进来,一切就太迟了。
至少,他白圭也有将力量分享出去的能力,他的契约“皓月”可以让人们在月光的庇护下不眠不休,体力充沛,虽不及对面的强大,但人数够多也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现在,大启的军团消耗的差不多了,皇帝已经收回了自己的力量,独自一人加入了这场战争,那么他白圭也要尽宾客之礼,让这场战争尽早结束。
他望着孤悬在天顶的月亮,深深地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