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的余烬在死寂的森林中低徊。染雪的枝叶化了霜,凝成冰冷的露珠,顺着叶脉无声滑落,坠入浸透寒意的大地。艾莉丝脱力地坠入冰冷的湖水,身体像灌满了铅,越来越沉。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剥离。那份常年被自我封印的力量,此刻正化作无数冰冷的荆棘,反噬着她的血肉与灵魂,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
在那宛若仙境的妖精之森深处,近乎永生的光明精灵,将漫长的时光倾注于向神明虔诚祈祷,感受着林间每一缕风的低语。神明厚爱,赐予她们无上的加护与祝福。或许是因为生命太过悠长,又或许是被那永恒的宁静所浸润,多数精灵并不急于掌握或挥霍这份力量。她们更愿意以岁月感受生命。曾经的艾莉丝,也是其中一员。
直到命运的巨轮猝然转动,将她推上“圣女”的冰冷神坛。仓促之间,她甚至连最基础的精灵魔法都未曾精研。空有神明垂怜的浩瀚加护,却如同稚子怀抱着沉重的神兵,徒有其表,无力挥舞。
“噗通……”意识沉沦的深渊里,似乎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正破开冰冷的湖水,朝着她缓缓游来。但那沉重的、令人沉沦的困倦感如潮水般涌上,淹没了最后一丝知觉。她闭上碧绿的眼眸,放弃了挣扎。或许内心深处,那名为“生”的火焰,本就未曾真正炽热地燃烧过。
……
温暖。一种久违的、令人鼻尖发酸的暖意包裹着她。
意识如同沉船缓缓上浮。首先钻进感官的,是木柴燃烧时清脆的“噼啪”声,带着一种安稳的节奏。艾莉丝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前方跳跃的篝火上。橙红的火焰舔舐着空气,将温暖的光晕投在四周。篝火上方,简易的木架两端伸展,一端挂着湿透的、熟悉的纯白衣裙,水汽在火光下氤氲蒸腾;另一端,几条串在带着奇异清香的树枝上的鳟鱼,正被慢火烘烤着,鱼皮滋滋作响,渗出诱人的油脂。
“醒了?”一个熟悉到令人心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懒散,在耳畔响起。
艾莉丝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而,包裹在身上的、带着体温的宽大衣物,随着她的动作悄然滑落。
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裸露的肌肤。
篝火旁,她碧绿的眼眸与莱平静的目光猝然相撞。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恶徒——!!!”
少女尖锐的惊呼如同利刃,瞬间划破了森林死寂的夜幕。惊飞的宿鸟扑棱着翅膀,在惨白的月色下仓惶逃窜。
篝火跳跃的光影在艾莉丝修长尖耳上染上一层滚烫的红晕。而莱的脸颊上,一个清晰小巧的掌印正火辣辣地灼烧着。他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默默翻动着手里的烤鱼树枝,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
在艾莉丝强硬的、带着冰碴子的要求下,她终于换回了自己那身洗净却依旧带着潮气的衣裙。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不适的凉意。然而更让她心绪翻腾的是——是谁替她换下了湿透的衣裳?这个念头让她白皙的脸颊瞬间鼓得像刚蒸好的馒头,一股无处发泄的羞恼让她想用最冰冷的、饱含杀意的目光刺向那个罪魁祸首。
可当她真的看过去时,却发现那酝酿的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怎么也凝聚不起来。莱的目光专注地停留在那几条渐渐变得金黄的鳟鱼上,仿佛那才是世间唯一的真理。
为什么他还活着?
艾莉丝碧绿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锐利地扫过莱赤裸的上半身。月光和火光勾勒出匀称的肌肉线条……完好无损。没有狰狞的贯穿伤,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细微的疤痕,光滑得如同初生的婴儿。
“这家伙……真的是人类吗?”艾莉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世上怎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恢复力?”她凝神感知,莱的身上依旧干净得如同白纸,没有任何魔力流转的痕迹。别说高级的治愈魔法,这家伙恐怕连最基础的火球术都搓不出来吧?
就在艾莉丝被这巨大的谜团搅得心神不宁之际,莱的思绪却飘向了遥远西域戈壁滩上的红柳枝,以及那枝头串着的、滋滋冒油的肥美羊肉。他救艾莉丝时顺手在冰冷的溪流里捞了几条鳟鱼,此刻用这散发着独特清香的树枝串起来烤,倒真有几分异域风情。传闻红柳的香气能盖过羊肉的膻味,就像这树枝能祛除鱼腥……莱在记忆的碎片里检索着相关的“考据”,最终得出结论:大抵都是美好的想象罢了。除了羔羊,哪有不膻的羊?红柳或香枝,不过是给食客一点心理慰藉,终究敌不过食材本身的膻味与腥味。
说到底,他只是……不太喜欢鱼的味道。但眼下,干嚼蘑菇显然更糟,至于那长得四不像的温迪戈……莱瞥了一眼丢在篝火阴影里、沾满泥土和冰屑的佩剑,剑刃在火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寒芒。这东西真能砍开那怪物岩石般的甲壳吗? 他默默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咳咳,你不是被那个怪物贯穿胸膛了吗?为什么还活着?”艾莉丝轻咳,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打断了他关于晚餐可行性的胡思乱想。
“怪物?哦,你说温迪戈啊。”莱慢悠悠地翻动着烤鱼,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为什么还活着……嗯,这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Mimesis》那该死的屏蔽机制——任何涉及“游戏”真相的词汇都会被无情地消音。这让他有种戴着镣铐跳舞的憋屈感。
几秒的沉默后,莱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投向艾莉丝。摇曳的篝火在他深邃的眼窝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勾勒出异样而神秘的线条。
“你相信引力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莫名的、近乎哲学式的探究。
“哈?”艾莉丝愣住了,碧眸中满是错愕。这算是什么回答?
莱没有理会她的困惑,自顾自地弯腰,从脚边潮湿的落叶堆里捡起一枚色彩鲜艳、伞盖尚未完全打开的蘑菇。他端详片刻,然后带着一种研究者的认真神情,轻轻啃了一口伞盖边缘。
“我很敬佩第一个吃蘑菇的人,”他嚼着生涩的菌肉,若有所思地说,“因为那说不定是有毒的。”
艾莉丝常年生活在森林深处,对各种菌类了如指掌。她看着莱手中那枚蘑菇,眉头微蹙:“但是,那个……‘血纹鹅膏’在未完全成熟时,确实含有强烈的致幻毒素。”
“原来如此……”莱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眼神飘忽地看向艾莉丝身后空无一物的黑暗,“难怪我刚才看你背后……好像飘着一个‘替身’(Stand)。原来是幻觉啊。”
艾莉丝的眼神复杂地糅合了震惊、荒谬和一丝……看傻子般的怜悯。她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啃着毒蘑菇、胡言乱语的男人,与最初在浓雾森林中给她留下“冰冷强大”印象的身影重叠起来。那臆想中的形象,此刻正被现实无情地敲得粉碎。
“其实,”莱忽然正色道,“就目前……嗯,我个人测试的结果来看,我似乎在死后可以重生,没有任何代价。”
艾莉丝碧绿的瞳孔骤然缩紧,她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修长的手指瞬间虚握,纯粹由寒冰魔力凝结而成的长弓凭空出现。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暴风雪,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比之前面对温迪戈时更加冰冷、更加决绝!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篝火的火焰都被压制得黯淡摇曳!这副如临大敌、欲除之而后快的姿态,令莱也措手不及。
“怎么了?”莱看着艾莉丝,眉头微蹙。他没想到这个“坦白”会引来如此剧烈的反应。
艾莉丝紧抿着苍白的嘴唇,弓弦已被拉至满月,一支闪烁着致命寒芒的冰晶箭矢直指莱的眉心。
“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物皆循均衡之道,纵使亡魂不散,亦会受法则约束,而你……已彻底偏离轨迹。在这片‘有主之地’不该出现第二位这样的人,世界意志……只允许一位‘神’的存在,而你便是这个世界的忤逆者。”
“我族是神的庇佑者,亦是神的锋刃,我们有权且应当清扫一切阻碍。”
“所以呢,”莱的语气恢复了平淡,甚至带着点劝告的意味,“你就算能杀我一次、十次、一百次……我总能再次站到你面前。”说着,他竟毫不在意地从裤袋深处摸出了那枚吊坠。翠西亚依旧散发着温润的绿意,但那盎然的生机之下,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吊坠的边缘,一小片区域仿佛被无形的黑暗侵蚀,沉淀出深不见底的墨色,如同宝石内部封存了一滴浓缩的深渊。
“我……”艾莉丝持弓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箭尖的寒芒微微闪烁,“预言昭示……你终将犯下弥天大罪!”
“我至今未犯下任何罪孽,”莱毫不在意地把玩着翠西亚,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冰寒的箭尖,“甚至在方才,还救了你一命。在毫无依据的预言下,一个人在未来有罪,那么他现在就该死吗。”
莱的话语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艾莉丝心中激起剧烈的涟漪。她能否仅凭预言就提前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长老的预言从未出错……但生命本身的价值,真的能用这种方式去衡量、去判决吗?她引以为傲的“真视之眼”,此刻在莱平静的陈述中,捕捉不到一丝虚假或罪孽的预兆。巨大的矛盾感撕扯着她。
“你使用过它了吧?”莱的目光落在翠西亚那片异常的黑暗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从拿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了。这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圣物’,对吧?”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刺向艾莉丝,“它散发着……不洁的气息。”
艾莉丝罕见地垂下了头,修长的尖耳微微颤动,泄露了她内心的挣扎与犹豫。篝火的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浓密的阴影。片刻的沉默后,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你说的……没错。”她抬起头,碧眸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重,“‘翠西亚’并非圣物。它是……遗物。”
“遗物?”莱微微挑眉,“谁的遗物?”
艾莉丝缓缓摇头,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深处,仿佛在追溯久远的历史。“不知道。它存在的岁月太过漫长,早已湮灭在时光里。我们这一支精灵,世代背负的使命,便是行走于世间,收集这些散落的遗物……”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它们内部……封存着深不可测的黑暗。绝不能……让里面的东西被释放出来。”
“那为什么把这东西借给弗雷德里克?”莱追问。
“借出遗物之事,我并不知情。”艾莉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弗雷德里克……他或许曾对精灵族有过莫大的恩惠。族人们信任他高洁的品格。而他当时……似乎迫切需要力量。于是族中与他定下了契约,约定时日一到,必须归还遗物。”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苦涩,“我此行的使命,便是回收它。”
“那么现在呢?”莱的目光没有移开,“你又有什么打算?”
艾莉丝沉默了。篝火的噼啪声填补着空旷的寂静。迷茫与惆怅如同实质的雾气,笼罩在她纤细的身影上。前路茫茫,遗物在“忤逆者”之手,对手是个无法杀死的“怪物”……她能去哪里?
“那么,”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和你做个约定吧。”他看着艾莉丝,“等我完成弗雷德里克的嘱托,我就把翠西亚完好无损地还给你。在那之前……”他顿了顿,“你不是认定我在未来会犯下弥天大罪吗?与其现在徒劳地尝试杀我,不如和我同行,亲眼见证我的旅途,看看那预言究竟会如何应验,如何?”
艾莉丝微微一怔。确实,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不拿回翠西亚,她无法回归族中复命,不杀死“忤逆者”,无法兑现自己身为圣女的职责。与他一起同行,似乎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艾莉丝紧绷的手臂缓缓松弛,那柄散发着致命寒意的冰晶长弓连同箭矢,瞬间崩解,化作无数细碎的冰晶粉末,无声地消散在篝火暖融的光晕里。她微微垂下眼帘,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点头动作,悄然完成。她终究……无法对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拔刀相向。
莱站起身,将一支烤得金黄酥脆、散发着混合了鱼鲜与奇异菌香的鳟鱼递了过去。篝火映照下,他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甚至称得上温和的笑容。
“那么,精灵小姐,重新认识一下。”他声音轻快了些,“我叫柯·莱。叫我莱就好。”
“不必与我套近乎。”艾莉丝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她抬起头,碧眸直视莱,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倘若在旅途中,让我发现你有任何作奸犯科、为祸世间的迹象……”她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冰弓的寒意,“我必将亲手为你奉上——‘命定之死’。”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圣女不容亵渎的威严。
在这段威严的宣言后,便是轻声的低语。
“艾莉丝·拉斐尔。”
艾莉丝接过烤鱼,指尖传来烤鱼温热的触感。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了一口酥脆的鱼皮。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常鲜美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绽放。她并非没吃过鳟鱼,但这股奇异的鲜味……从何而来?而且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鱼肉紧实多汁。
“是不是很鲜?”莱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带着点小得意,将一旁用石块简单打磨成的石钵端了过来。里面盛着细腻的、散发着浓郁菌香的粉末。“为了提鲜,我加了点这个。”他解释道,“在我的家乡,这种东西,大概会被称作……‘松茸鲜’?”
艾莉丝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猛地抬头,碧眸中充满了警惕,死死盯住那石钵里色彩诱人的粉末:“你该不会……是用刚才那种血纹鹅膏做的吧?!”
“怎么会!”莱立刻摆手,一脸无辜,“这是我前几天在森林里采到、晾干的。不是同一种蘑菇。”他回忆了一下,补充道,“那蘑菇长得……嗯,红红绿绿的,伞盖上还有白色斑点,蛮好看的。”
艾莉丝倒抽一口冷气,手中的烤鱼差点掉进火堆,声音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陡然拔高:“——没有人教过你,色彩越是鲜艳的菌类,往往就越可能是剧毒的吗?!”
深夜。
篝火的余烬蜷缩着,偶尔迸发出一两点微弱的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艾莉丝已在温暖的余温旁沉沉睡去,呼吸均匀而轻微,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
莱却毫无睡意。他仰躺在微凉的草地上,目光穿透稀疏的树冠,投向那片浩瀚无垠的墨色苍穹。星河如碎钻般铺陈开来,冰冷、遥远、亘古不变,无声地俯瞰着大地上的渺小生灵,以及他心中翻腾的思绪。
意念微动,半透明的系统界面无声地在他眼前展开,幽蓝的光晕与星光交织,带来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
“
生命:20
耐力:15
力量:20
灵巧:20
智力:10
信仰:8
感应:8
总属性值:116
特殊天赋:黄金律
”
冰冷的数字静静悬浮着,记录着不久前那场战斗的“馈赠”。仅仅是替艾莉丝挡下了温迪戈那致命的一击,竟也被系统判定为“助战”,分享了她击杀强大魔物的经验。连升数级,属性点被随意分配,数值便如此轻易地跃升。这“黄金律”的天赋,大抵便是继承自弗雷德里克那纠缠不清的遗泽。
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本该代表的是数以万日的汗水浸透、筋骨锤炼、生死边缘的顿悟。是凡人用血肉与时光,在命运的铁砧上艰难敲打出的印记。而于他,不过是意念流转间的加点确认,是游戏规则下冰冷的恩赐。更何况,他还拥有着那近乎亵渎法则的权柄——重生。
忤逆者……
如果仅仅因为拥有这不死的“异常”,便被视为忤逆者,那么……所有踏入《Mimesis》的玩家,岂非皆是“忤逆者”?
这游戏的最终敌人……会是谁?
自己又该如何离开这个世界呢?
没有明确的指引,没有清晰的路标。《Mimesis》吝啬得如同一个守墓人,将所有的线索与秘密都深埋在广袤世界的尘埃与阴影之下,等待着玩家用脚步、用死亡、用疑惑去丈量,去挖掘,去碰得头破血流。它沉默地运行着,编织着庞大而未知的叙事,却吝啬于揭示任何核心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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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时钟拨回至现在。
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镰刀,刺痛地刮过冰霜山脉裸露的岩脊。莱与艾莉丝,两个裹在厚重兜帽斗篷下的身影,正艰难跋涉于这片被纯白笼盖的绝域。他们的目标是冰霜山脉群系中乌尔肯山脉的山腰,那座被冰雪环抱的加斯城是通往西诺塔的必经之路,也是柯泽夫之后最近的第二座主城。
尚未攀上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峰,仅仅是山崖间堆积的厚重积雪,就已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稀薄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天地间只剩下单调的、吞噬一切的苍茫白,连时间的流逝都仿佛被冻结。
两人沿着陡峭的山崖小径盘旋而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雪渊。艾莉丝自遇到温迪戈那天后总是时不时梦见前代圣女那张狰狞的面庞,不留神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艾莉丝脚下猛地一空。她踩中的那团蓬松积雪,下方竟是虚掩的空洞,根本没有坚实的岩石支撑。重心瞬间失衡,她的身体向断崖外滑去。
艾莉丝瞬间恢复冷静,展现出了惊人的敏捷,空着的左脚蹬向侧壁的岩石,试图稳住身形,同时右手本能地抓向崖边,而莱的反应也十分迅速。
一只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如同铁钳般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传来,艾莉丝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一股沉稳的力量从悬崖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跌入莱的怀抱。
“小心。”莱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依旧清晰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他扶稳艾莉丝,便自然地松开了手。
艾莉丝的尖耳在兜帽下难以察觉地滚烫起来。她迅速退开半步,低头整理着被弄乱的斗篷,声音在寒风中削得又冷又低:“……谢谢。”她努力维持着那份刻意的疏离,试图驱散方才那短暂接触带来的异样感。两人之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张力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弥漫。
莱只是回以一个惯常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仿佛刚才的险情不过是个小插曲。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位置,将艾莉丝护在更靠近山壁的里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新得的长剑——“无名”。剑柄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期待。他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来试试这把剑的锋芒,可惜一路行来,除了风雪,竟无半点阻碍。这大概是《Mimesis》开发者留给玩家的一条“安全通道”,从柯泽夫直达加斯城,便于休整与资源的发展。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莱的心绪并不轻松。李明轩小队的覆灭,幽暗森林沿途遇见的惨剧,如同烙印刻在他的意识里。他已然知晓了自己的“特殊性”,以及那份不知何时自己自愿背负上的沉重“使命”——他必须利用这无限复活的能力,成为所有玩家的“矛”与“盾”,尽可能减少牺牲,攻克这个残酷的游戏。
莱与艾莉丝两人都戴着厚重的兜帽漫步于雪山之上,他们的下一站是冰霜山脉下方的加斯城,还未翻越这座为畏不可攀的连绵山脉,光是山崖下厚重的大雪便已压得人喘不过气。加斯城是距离柯泽夫最近的第二座城,也是前往西塔诺的必经之路。
两人沿着山崖不断向上盘旋,大雪覆盖的森林与天地只有一片的白,艾莉丝似乎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稍不留神一个踉跄一脚踩到了一团积雪中,而整个积雪实则虚掩着,下面根本没有岩石支撑,让艾莉丝直接踩空,但她的动作敏捷,一脚踏在石壁上,另一只手想要伸向断崖却被莱第一时间抓住,将她抱了上来。
艾莉丝耳朵微红地低声说了句“谢谢”,但尽可能使语气冰冷,两人之间保持着一股微妙的氛围。
莱对此不以为意,只是保持着那股淡淡的微笑,剩下的路他都让艾莉丝走在了里侧。他一直期待着使用这把新到手的长剑“无名”,只是沿途上几乎没遇上困难险阻,看样子这也算Mimesis开发者留给玩家的一条退路,可以直接从柯泽夫到加斯城,再在加斯城中进行资源过度与发展。
经历了李明轩一队以及幽暗森林沿途的惨案后,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特殊性”以及不知何时给自己肩负上了“使命”,他一定要拯救所有的玩家,尽可能减少牺牲,利用自己能不断复活的能力攻克这个游戏。
但这张底牌,绝不能过早暴露。过早的瞩目只会带来猜忌与麻烦,因此在李明轩面前,他选择隐藏了“玩家”的身份。只是……敌人是谁?最终的Boss又在何方?前路依旧笼罩在浓雾之中,毫无线索。
当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被冰冷的山峦吞噬,两人终于抵达了加斯城。这座依托乌尔肯山脉半山腰开凿而建的宏伟山城,规模与柯泽夫相仿,却散发着截然不同的粗犷气息。城市上方,便是冰霜山脉的分支——乌尔肯山脉。那并非普通的雪山,而是由数座沉寂(或半沉寂)火山组成的巨大熔炉群,其深处孕育着闻名于世、价值连城的黑玄铁。
寒风中夹杂着矿渣和硫磺的味道。艾莉丝将兜帽压得更低,精灵的尖耳在矮人地盘是显眼的特征,她不愿惹来不必要的关注。莱则显得轻松许多,他带着一种近乎游客的好奇,在灯火初上的街道上晃悠。他的目标很明确:寻找一位技艺足以重锻“无名”的矮人大师。
加斯城的原住民是弗洛里斯人——也就是俗称的矮人族。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体系——艰深晦涩的卢恩文字。这些天生的地底之子,热爱岩石与烈火,精通魔法与锻造,世代居住在山腹、矿洞和熔炉旁,用铁锤敲打出无数响彻大陆的神兵利器。正是这份无与伦比的技艺,吸引了无数冒险者和商人蜂拥而至。加上乌尔肯山脉死火山带来的丰富地热资源,让这里的温泉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招牌。数百年间,加斯城已从单纯的矿城,蜕变为一座集武器贸易、资源补给与休憩享乐于一身的繁华枢纽。
莱挨家挨户地拜访那些挂着铁砧标记的店铺,将“无名”展示给炉火映照下,胡须虬结、目光如炬的矮人铁匠们。这些向来自负手艺的锻造大师们,用粗短却布满老茧和力量的手指接过长剑,仔细摩挲剑身,感受其纹理与未完成的律动。然而,他们最终都缓缓摇头,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与遗憾,将剑递还。他们能感受到这把剑的“未成熟”与潜力,却如同面对一道无解的谜题,寻觅不出将其完善的端倪。
一圈下来,莱难免有些沮丧。看来除了铸造“无名”的原主人,这世间恐怕再难有人能真正完成它。而那位神秘的铸剑师……莱心中笃定绝非柯泽夫铁匠铺老板,但说不上缘由,只是直觉。
天色彻底暗沉,街灯在寒风中摇曳。莱领着艾莉丝在石板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找锻造师的希望暂时落空。他转头看向身旁几乎隐没在斗篷阴影里的精灵,问道:“饿了吗?想吃什么?”
斗篷下,艾莉丝的脸似乎纠结了一下,片刻后,才传来一个细若蚊呐、带着点别扭的声音,手指指向一家灯火通明、门口挂着蒸汽升腾木牌的建筑:“……我……想去泡温泉。”精灵骨子里的洁净感终究战胜了矜持,风餐露宿数日,能洗去一身尘埃与疲惫的温泉,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莱会意,领着她走进那家旅馆温暖的前厅。前台坐着一位身材敦实、红脸膛的女性矮人,正用粗壮的手指拨弄着账本。莱走上前,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温和微笑,用清晰而略带生涩的卢恩语开口道:
“Guddaj, Bjutifullad.”(你好,美丽的小姐),“请问这里是否有供个人使用的温泉包厢?”
这句“美丽”显然只是客套的社交辞令。矮人的审美与人类迥异:他们身材矮壮敦实,四肢粗短有力,指关节尤为突出;浓密的毛发和常年与炉火、矿尘为伴,让他们身上往往带着一种混合了汗味、矿物气息和……嗯,某种类似“烤羊肉”的独特体味。但这显然不在莱的在意范围之内。
艾莉丝和那位女性矮人听到莱的招呼声不由同时睁大眼睛的,是莱口中流出的卢恩语。
那位女性矮人显然对这位愿意学习并尊重本族语言的年轻战士印象极佳,她见过太多傲慢无礼的冒险者了。她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热情地回应:
“Eih Thur Eh Ken Tiw Ra!”(俊美的年轻战士!)“当然有!我们有专门的私人温泉包厢。大厅左转是公共汤池,不过那里没有混浴。”她顿了顿,补充道:“私人包厢的价格是一晚50枚金币。如果只是普通客房的话,50银币就够了。”
这价格足以让李明轩(如果他在场)倒抽一口冷气,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相比柯泽夫最便宜旅馆200铜币的行情,加斯城简直是坐地起价,而这份自信的成本,大抵是因为露宿街头可能真的会冻死的缘故吧……
现在,问题来了——莱离开柯泽夫前,几乎把所有的金币都砸在了“无名”上,剩下的钱也留给了“尼格尔”。此刻他身上,一贫如洗。然而,财富的命运齿轮似乎总在眷顾着他。
“或许……可以用这个来抵付房费?”莱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约莫拳头大小、通体漆黑、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矿石,放在前台的木板上。
那位矮人女性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她伸出粗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矿石,凑近油灯仔细端详其天然的纹理和结晶走向。
“黑玄铁原矿!”她惊呼出声,“这确实是我们乌尔肯山脉的特产,但储量稀少,开采极其困难!年轻的战士,您……您是如何得到这块原矿的?”她的语气充满了震惊与探究。
莱的笑容依旧淡然,吐出的答案却简单得近乎敷衍:
“路上捡的。”
这回答任谁听来都像天方夜谭,却偏偏是事实——那块差点让艾莉丝坠崖的“元凶”,正是这块黑玄铁。莱在把她拉上来的瞬间,便顺手将这意外的“绊脚石”收入了囊中。
矮人女性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置可否。她当然不信这轻飘飘的“捡的”,但她尊重边界,深知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在爽快地收下了这块价值不菲的原矿后,她甚至主动在估价上给予了优惠:“这块矿石分量有所欠缺,但品质上乘,抵付包厢费用绰绰有余。”她麻利地从柜台下数出几枚金币和一些零散的银币铜币,推到莱面前:“这是找零。”
莱欣然接受。艾莉丝则在兜帽下微微撇嘴,对这个“捡到”黑玄铁的家伙的运气(或者说诡异)有了新的认知。至少,期待已久的温泉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