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前来送货。
六马拉三车，有厚重的篷布盖着货物，在土黄色的路上颠簸疾驰，呼啦啦扬起一阵尘土，路过的松鼠或者蜥蜴一个不留神，便被车轮无情地碾成一摊肉泥。
即便是富贾一方的商人也没法绕过迷雾森林，到海港贸易繁盛的斯托亚做生意。虽然最近魔物袭击变得越来越猖獗，但当损失货物的价值还远不足魔法物品贸易的十分之一，商人们还是会铤而走险，花钱请些武艺高强的雇佣兵护送。
但长途跋涉毕竟很让人疲惫，再加上有厚厚的反魔法篷布保护，佣兵们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不会有事，开始跟车夫聊天，或者干脆在马车上打盹。
然而，即使盖着灰蓝色的反魔法篷布，魔法物品的气息也像异界见闻录里的老式列车那样，在迷雾森林拉出长长的一条白烟；几十甚至上百双红色的眼睛便在森林里出现，不约而同对着车队虎视眈眈。
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于是，就如不久后斯托亚小镇报纸上刊登的一样，忽有空心的苍老树管从路旁呼啸而出，遮天蔽日，顷刻间便将最前面的两匹马砸成了齑粉。
后面受惊的四匹马嘶鸣急停，跳下车的雇佣兵们刚刚拿起武器，却在看见出现的庞然大物之后，顿时面如死灰般呆立在原地——是鹿头人，顶着硕大的麋鹿脑袋和苍虬长角，足有教国城门高的类人身躯上遍布肌肉，袭击他们的恐怖魔物正是鹿头人！
这一刻，佣兵们终于回想起了被巨型魔物支配的恐惧。
而当领头的发起攻击，其余的小型魔物也一呼百应，从两旁的丛林里蜂拥而至，扑向包围圈中的人类佣兵们。
于是还未开战，被巨大阴影笼罩的众人便开始了溃逃，即便其中一位老者后退几步，还是向魔物们举起了剑，一边倒的屠杀与哀嚎仍旧照常上演。
直到有标枪裹挟着破风声，径直没入鹿头人的后颈，溅起一阵紫黑色的血花，令那魁梧壮硕的身躯也踉跄两步，怒而回首，同成片倒下的人类一样，看向那抹快速抵近的矫健身影。
忽然，有熟悉的名字在某些老佣兵的脑海里浮现。
是他？
不，是她！
铁靴快踏，蓝袍翻飞，银发的圣骑士小姐只身闯入所有人的视野，顺手抄起雇佣兵丢下的长剑，便掀起一轮又快又强又劲的钢风，所过之处魔物皆如麦子般倒下。
至于刚才还大杀四方的鹿头人，更是捕捉不到身法颇为诡谲的圣骑士小姐，直到被打至跪地，然后一剑封喉，大手中引以为豪的粗壮树管，也未能抡中对方一次。
战斗很快结束，但幻音觉得圣骑士小姐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尸横遍野，只剩一位灰发的老人半身沐浴着鲜血，靠坐在路旁的树干上。
「不用为我治疗，孩子。」
看见半跪在面前的泽尔，老人摇摇头。
大抵是已经活了足够长的时间而快要老死的缘故，老人皮肤松弛的脸上遍布岁月风霜留下的褶皱和沟壑，像一块老榆树皮，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
可他的眼睛里偏偏有光，褪去了刚才面对魔物时的锐利与肃杀，倒显得温和，看见泽尔，像在有生之年的最后时刻看到了想看的愿景。
而他被层叠皮甲和链甲包裹着，此刻早已浸淫着自己和魔物鲜血的身躯，遍布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连动弹一下都变得吃力甚至痛苦无比。
唯一能让他看起来有点精神的，大概只有用黑色布条缠着剑柄，横搭在染血大腿上的银色骑士剑，修长又锋利，看起来保养得很好。
老骑士看着泽尔，忽而有种看见往昔自己的既视感。
于是他喘息着，对泽尔说。
「而且你…并非人类吧？」
泽尔的眼神即刻犀利起来，右手下意识想去摸旁边的武器；悄悄跟过来的幻音嗅到真相的味道，也眨眨眼，马上来了兴趣。
老骑士朝一旁的空气瞄了眼，又继续看向泽尔，苍老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微笑带起的褶皱随即向眼角两侧延伸，像快要枯死的树枝做着最后的生长。
他及时止住刚才话题，又向泽尔道谢。
「谢谢你的好意，孩子，但有时为了帮助他人而勉强自己并非是一件好事。况且圣光也救不了快老死的家伙，就让我安心去吧。」
说着，老骑士艰难地右手抱拳，置于左胸。
泽尔看出这是标准的骑士礼，作为至圣教会的前预备圣骑士，便听从了老骑士的意思，把为数不多的治疗药水塞回腰后，轻声问到。
「但我还是来晚了。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吗？如果是送信给某人的话，可能要晚些，等我能离开这座森林之后才能做了。」
「我可没有什么留恋的人，孩子。」
老骑士几乎是爽朗地大笑起来，扯动伤口令他不禁抽搐了几下嘴角，看得幻音也跟着肉疼起来，担心他说完这句就要与世长辞，魂归地狱或者天堂。
跟着，他将怀里的长剑封入剑鞘，握起，并无犹豫地送到泽尔面前。
「如果要替我做什么，那就替我使用它吧。虽然我不清楚你为何没有自己的剑，但圣骑士可不能没有她的剑，就像至圣教会不能失去科里昂圣城；您的心灵很圣洁，未来一定能教会最光明的圣骑士。」
在一旁幻音的探头打量下，泽尔伸出双手，接过老骑士的剑。
老骑士的临终馈赠固然珍重，但这个精神世界中的泽尔似乎另有疑虑，皱着眉，细细感受着手中长剑的重量，似乎发现了不妥的地方。
而看着长剑的样式，幻音也突然觉得有点眼熟。
倒不是那股明显的刺鼻硫磺气息，一闻便知其主人常年佩戴在身，几乎快要腌入了味，而是这柄剑的样式…似乎和现实世界里的圣骑士小姐的那柄，长得一模一样？
幻音突然觉得老骑士也是个有情报价值的重要人物。
于是她想，不若弄点动静，让圣骑士小姐稍微分下神，好方便她发动心灵权柄，提取一下老骑士的记忆。
毕竟这是圣骑士小姐的内心世界，明目张胆对身为受术者的圣骑士小姐动手，很有可能把对方惊醒，从而把她从这个世界弹出去；而老骑士只是她意识海里微不足道的某个个体，稍微动点手脚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老骑士显然不给幻音开口的机会，又朝幻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识破了她的存在。而幻音本能的迟疑，也让泽尔按照原来的故事轨迹，继续向老骑士发问。
「可我有一事不明，老人家。这柄长剑的份量不轻，而您刚才的动作又很有力，这说明您仍有一战之力。既然如此，看出我身份的您…为什么不向我挥剑？」
泽尔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斩杀魔物，是每一位骑士的光荣职责。」
「那是至圣教会历来的箴言吧。」
老骑士摇摇头，表示些许的不认可。
「可历来如此，便一定对么？如果它是正确的，必然能经得起历史考验，但据我所知，孩子，主动离开至圣教会的圣骑士年年都有，加入教会的人也未必履行他们当年的神圣誓言……」
「比起所谓的普世价值，我倒是更相信内心的感觉…这几十年的直觉和经验告诉我，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选择相信你。」
老骑士说着说着，气息越来越弱，这时才能发现他胸口的链甲早已断作两截，大片的殷红其实来自那道伤口，那伤口在止不住地流血，混杂着魔物的毒血，早已不可救治。
可到最后，他还是一歪脑袋，看向泽尔身旁的空气，又将有些黯淡的视线落到泽尔身上。
「其实我来自地狱，孩子。但闻到我气味的你，也一样没动手…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