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被慢慢唤醒，艾贝丝想起来，她们以前甚少能吃上荤菜的。
谢尔德教国收取的税金很重，花店每年一半的收入都要上交给教会；这还是按最低标准缴纳的，淡季时营业额不够，艾贝丝要和征税官求情好久，甚至献上某些珍贵的东西，才能争取到一两个月的宽限期，哪来的闲钱买肉呢？
教国南方的魔物和匪患也层出不穷。每当驻防的牧师回圣城修整，豺狼人和地精大群便会光顾斯托亚小镇，紧接着是骑马劫掠的土匪，直到新来的牧师召唤圣火把它们赶走，她们才能从地窖里钻出来，打扫一片狼藉的花店。
虽然艾贝丝总觉得，至圣教会的神职者似乎和魔物土匪们有某种默契，一方唱罢一方登场，受伤的只有她们底层居民…但艾贝丝不敢说，她既没有神职者的强大力量，也没有贵族友人的帮忙。
至少她们总能活着，艾贝丝心想。
活着就能挣钱，挣够钱就能请最好的牧师给妹妹治病。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一想到可爱又温柔的妹妹恢复健康的样子，柔弱的艾贝丝也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连活鱼都敢剖了。
不过银发少女还是摇着轮椅过来，从艾贝丝手里接过了刀。
还是我来吧，姐姐休息一会儿。
少女挽起银色的长发，苍白的小脸在橘黄色晚霞里漾起浅浅的笑，鱼的血腥味便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格外香甜。
艾贝丝便像中了魔咒，哪怕明知道少女只是活在她记忆里的虚假个体，仍就这么看着对方手法娴熟，去内脏去鳞洗净腌制再裹上面包糠，架在火炉前慢慢翻烤至金黄。
于是屋子里有了油与椒盐的香味在氤氲。
说实话，艾贝丝也挺享受被人照顾的感觉。
炉火噼噼啪啪滚着热浪，把夜的冷寂驱散到屋子角落里，少女俩几乎依偎在一起的影子也被拉得悠长，在火光中微微地颤。
跟我讲讲外面的事吧，少女说。
艾贝丝便点点头，回想起当年她在迷雾森林里的见闻。
说来也奇怪，那时候的她既没有冒险者的诸般武艺，也没有被圣光眷顾的迹象，迷雾森林里的魔物见到她却从未有敌意，只是扭头走开；飞禽走兽更会保护艾贝丝，陪她采摘森林深处难寻觅的鲜花和药材，还有鱼自己从河里蹦出来，跳进她的篓框。
多亏大自然的馈赠，同街道的花店开了一茬又一茬，倒闭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姐妹俩的花店屹立至今。
而这也是她们今晚能加餐的由来。
「真厉害呀。」
银发少女微笑，目光却落在艾贝丝有些破破烂烂的褐色裙子，手背上的伤痕，还有额角的一抹泥印上。
炉火的暖光照在脸颊边缘，给她勾勒出半圈柔和的边际线。
她伸出手，勾出小拇指。
「那姐姐也要等等我好不好？等我好起来，也要成为最厉害的骑士保护姐姐。」
艾贝丝有些愕然。
这与她的记忆有些出入。
「可你不是…不是还生着病么？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请牧师……」
「都会好起来的呀，姐姐大人。」
少女微笑依旧，倒像艾贝丝的姐姐，反而安慰起对方来了。
她甚至举起胳膊，捋起粗亚麻布做的袖子，露出显瘦白皙的小胳膊来，试图鼓起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看到的肌肉。
可惜艾贝丝好像不是聪明的人，感觉不到少女充满的抛瓦。
「姐姐你看，我都能帮你杀鱼做饭啦，说不定是姐姐对我的爱感动了神明大人，让我慢慢恢复了呢？你是记得的，我以前注意力都没法集中……」
但艾贝丝的确是在意少女的。
也许她记不得少女说过的每一句话，但她记得少女会挡在自己与匪徒之间，抡起仙人掌盆栽狠狠拍对方膝盖，再拉着自己一起逃跑；她记得少女会拣花与枝条为自己编花冠，再拉来吟游诗人一起唱生日歌；她还记得……
很多很多，琐碎但意义重大的小事情，艾贝丝本来已快要没什么印象了，但在和少女相处的时候，却也慢慢回想了起来。
艾贝丝很乐意见到，她的妹妹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于是艾贝丝莞尔，也伸出小拇指，与少女拉钩起誓。
「好呀，那姐姐等你。」
而自那以后，日子便当真好起来了。
艾贝丝的花店门庭若市，前来买花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有时候艾贝丝忙不过来，还需要少女摇着轮椅出来帮忙；而少女清醒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从原来需要在店角落里小睡几小时，渐渐变得能在营业时间基本维持清醒了。
甚至有一天，艾贝丝看见少女坐在花店门前，白皙的小脸上洋溢微笑，和每一位前来的客人打招呼。
她变成了花店的招牌，愈发的娇嫩可人，穿一袭纯白的裙，哪怕人们只是路过此地，也会忍不住和这位举止优雅，言谈又颇为有趣的小姐攀上几句，然后心甘情愿买上一束花，再献给她。
艾贝丝有些恍惚。
她仿佛有种错觉，就好像穿越到了不存在的时间线，少女的情况逐渐好转，她也不再需要为纳税和少女的治病钱发愁。
她开始产生从未有过的想法，比如攒下的这笔钱可以拿来给妹妹交学费，送她去一直念叨的魔法大学，读她心心念念的骑士专业；比如她也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整理先生们女士们寄给她们姐妹俩的情书，然后统一销毁……
她好像开始喜欢自己的妹妹了。
艾贝丝也说不出究竟是哪种喜欢，毕竟她本来就挺在意少女的，只是以前说出来的话，就显得很…沉重，艾贝丝开不了口；而如今少女的病情逐渐好转，艾贝丝肩头的重担轻了不少，这种暧昧不清的心意便也有了生根发芽所需要的空气。
终于能熬出头了。
艾贝丝心想，就像一只掉进蜜罐的蚂蚁，逐渐爱上了这种感觉。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艾贝丝换上新的裙子，挎起竹篓，再次推开花店的大门，准备去迷雾森林进最后一次货。
等采完这批鲜花，就和她坦白心意吧。
艾贝丝咬咬唇瓣。
而与以往不同，少女今次也摇着轮椅跟上来，伸出素洁的小手，捧住了艾贝丝的脸颊。
我来看店，姐姐放心去吧。
少女略微眯起蓝眸，笑靥如花，像狡猾的小猫咪，嘴上说着看店有我请姐姐放心，心里却藏着数不清的小秘密，要等着艾贝丝回来，给她弄个大大的惊喜。
总不会把花店弄得破破烂烂一团糟吧？
艾贝丝揉揉少女的脸颊，手法像搓猫一样娴熟温柔，惹得后者发出呼噜噜的满意哼声。
好，艾贝丝说。
她可不信乖巧的妹妹能弄出什么大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