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吞噬一切。
林风的意识如同沉入万丈冰窟的星火,仅存的感知是丹田处被彻底撕裂的剧痛,那是灵力源泉被摧毁的绝望烙印。
小师妹苏婉那张梨花带雨、却又在泪光后淬满疯狂的脸,是意识沉沦前最后的景象。
毒匕刺入的冰冷触感,连同她尖利破碎的嘶喊——“师兄,你只能是我的!”——是灵魂被彻底撕碎前最后的丧钟。
然后,是永寂。
不……并非永寂。
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而强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着他这缕残存的意识。
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混沌的窒息感和被狂暴力量推向某个未知出口的晕眩。
仿佛被塞进了一条湿滑、蠕动、没有尽头的黑暗甬道。
属于“林风”的意志在混沌中徒劳地挣扎,却如同怒海中的蜉蝣,被这股沛然莫御的生命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呜哇——!”
一声嘹亮到刺耳的啼哭,猛地炸裂了无边混沌!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刺入新生的肺叶,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迫使这具稚嫩的躯壳发出更加响亮的、不受控制的哭嚎。
光线,模糊而刺目,灼烧着初启的视觉,只能勉强分辨晃动的光影和朦胧的色块。
声音?我的声音?这……这幼兽般的啼哭……是我发出的?!
林风的意识在剧烈的感官冲击下艰难凝聚,随即被荒谬的现实感狠狠击中。
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头顶流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羊水特有的腥膻,糊住了他本就模糊的视线。
一双带着微微颤抖却异常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托住了他赤裸、湿滑、弱小的身体。
柔软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细棉布包裹上来,粗糙的摩擦感让皮肤一阵刺痛。他本能地蹬动着无力的双腿,徒劳地想要摆脱这陌生的一切。
“出来了!是个小郎君!恭喜苏师叔!”一个陌生的、带着疲惫与欣喜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苏师叔?
模糊的视线如同蒙着厚重的水雾,林风拼命地聚焦。光影晃动间,一张脸孔缓缓清晰,占据了整个视野。
汗水浸湿了额前几缕乌发,凌乱地贴在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上。饱满的下唇被自己咬破了一点,渗出一丝殷红。
那张脸因分娩的剧痛而显得憔悴苍白,却因为这憔悴,反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双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狂喜,牢牢锁在他的脸上。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晃动的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如同星辰坠入深潭。这张脸……
这张脸,林风至死也不会忘记!
苏婉!
他前世视若珍宝、亲手教导、倾注心血的小师妹!
也是在那个血色黄昏,用淬了“蚀魂散”的毒匕,带着绝望的泪水和疯狂的占有欲,亲手刺穿他丹田、将他神魂打入万劫不复的——苏婉!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恨意如同九天劫雷,狠狠劈在林风刚刚凝聚的意识上,几乎将他再次震散。
他不是夺舍了某个垂死的修士!他这缕残魂,是真真切切地、被天道玩弄般地塞进了……
塞进了苏婉刚刚诞下的亲生骨肉的身体里?!
“念儿……娘的念儿……”苏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摩擦挤出来的。
可那嘶哑中,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狂热的温柔和满足。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通红的眼眶中滚落,砸在林风幼嫩的脸颊上,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痛、抽搐。
她伸出双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蛮横的力道,将他从那陌生妇人(稳婆)手中夺过!
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凶狠。随即,林风便被一个带着血腥、汗水和奇异冷梅幽香的怀抱死死箍住。
太近了!
近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苏婉胸腔里心脏的狂跳,擂鼓般敲打着他脆弱的耳膜。
近到能数清她睫毛上细微的颤动,看清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狂喜、占有、以及某种深不见底执念的复杂情绪。
这怀抱是温热的,甚至滚烫,带着母体特有的、令婴儿本能渴求的温暖气息。
一股微弱却精纯的灵力,如同温润的溪流,从苏婉紧贴着他后背的手掌缓缓渡入,试图安抚他因“出生”而躁动的气血。
生理的本能,如同跗骨之蛆,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和灵力的抚慰。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竟从这具幼小躯壳的最深处不受控制地滋生、蔓延,试图熨帖他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不!
停下!
滚开!你这毒妇!放开我!
灵魂在无声地咆哮、撕裂。滔天的恨意、被玷污的恶心感、以及那该死的、源自婴儿躯体的舒适依赖感,如同三股狂暴的飓风,在他意识深处疯狂绞杀!
他拼尽全力,想要扭动这孱弱的脖颈避开她的脸,想要用尽力气推开这令人作呕的怀抱,想要嘶吼出最恶毒的诅咒!
“哇啊——!哇啊——!”
回应他的,只有这具身体不受控制的、更加响亮和愤怒的啼哭,以及幼小四肢那如同溺水般无力的、象征性的扑腾。
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他更深地陷入那温香软玉却如同铁箍般的禁锢之中。
“乖…念儿乖…不哭不哭…”苏婉的声音瞬间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刚才那带着狠厉的抢夺从未发生。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他抱得更紧,几乎要将他整个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
她的脸颊带着滚烫的泪痕,紧紧贴着他幼嫩的额头,冰冷的发丝扫过他的眼皮。
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那如同情人呓语般的低喃,裹挟着最深的诅咒,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钻进他毫无防御的耳中:
“终于…终于等到你了…娘的小念儿…你是娘的了…从里到外,从骨到魂…永远、永远都是娘的…谁也抢不走…”
永远都是?!
从骨到魂?!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风的灵魂上!前世临死前那刻被刻意模糊的记忆碎片,轰然炸开!
同样是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同样是盈满了泪水!只是那双眼中,再没有此刻的狂热占有,取而代之的,是淬满了绝望、嫉妒和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
她也是这样,死死抓着他染血的衣襟,声音尖利破碎,如同泣血的夜枭:“师兄!你看清楚!只有我!只有我苏婉配得上你!你只能是我的!永远——!”
伴随着那声扭曲的“永远”,是匕首刺穿丹田时,那冰冷彻骨、撕裂一切的剧痛!
恨!
焚尽八荒的恨!
蚀骨灼心的恨!
在这具连一声啼哭都无法自主、连一滴眼泪都无法控制的婴儿躯壳里,这股足以焚天的恨意,如同被囚禁在纸笼中的凶兽,疯狂地冲撞着脆弱不堪的牢笼!几乎要将他新生的灵魂再次撕裂!
林风猛地停止了徒劳的哭闹和挣扎。
小小的身体在苏婉滚烫的怀抱中瞬间僵硬,绷紧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紧紧闭上了那双初生的、本该纯净无暇的眼眸。
不是疲惫。
是将所有翻腾的惊涛骇浪——那滔天的憎恨、那极致的屈辱、那生理依赖带来的恶心与自我厌弃——死死地、用尽全部意志力,压入灵魂最黑暗、最坚硬的角落!
幼嫩的牙床在紧闭的口中无声地狠狠咬合,用尽这具脆弱身体所能承载的一切力量去抵抗、去封印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咆哮。
苏…婉…
他在灵魂深处,用最冰冷的火焰,无声地刻下每一个字,字字泣血,句句燃魂。
此恨…倾尽天河之水难洗!
此仇…踏碎九幽之地必偿!
我林风…既以‘苏念’之身归来…
待我獠牙磨利,躯壳铸坚之日…
定要你…
血债…血偿!
神魂…俱灭!
万劫…不复!
冰冷的誓言,无声无息,却重逾千钧,在仇人那扭曲病态、令人窒息的“母爱”怀抱中,悄然凝成。
如同深埋地心的熔岩,只待冲破地壳,焚尽一切的那一天。
房间内,只剩下苏婉满足而悠长的呼吸,以及她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偏执占有意味地、轻轻摩挲婴儿脸颊的细微声响。
那冷梅的幽香,此刻闻起来,只余下血腥的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