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苏婉病态的怀抱与无休止的低语中,变成了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酷刑。
七天,对于拥有漫长寿元的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但对困在“苏念”这具婴儿躯壳里的林风而言,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碾磨。
他被苏婉近乎偏执地圈禁在卧房之内。
窗户紧闭,只留一线天光,空气里终日弥漫着浓郁的、带着奇异安抚效用的冷梅熏香。
这香气起初只是令林风烦躁,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敏锐地察觉到,这香里似乎掺了别的东西——一丝极淡、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冷气息,悄然侵蚀着他新生的、脆弱的魂魄。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无形的冰针。
净魂香?不对…这是…蚀魂引?! 前世作为宗门翘楚的见识让林风悚然心惊。
蚀魂引,一种极其阴毒的魔道香料,长期吸入能潜移默化地侵蚀神魂,磨灭记忆,最终将灵魂化为无知无觉的傀儡!
苏婉想做什么?彻底“净化”掉这具身体里可能残存的“林风”痕迹?!
惊怒交加之下,林风试图屏住呼吸,但这具幼小身体的本能需求是如此强大,缺氧的窒息感很快迫使他大口喘息,将那致命的冷香连同蚀魂引一同吸入肺腑深处。
灵魂深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如同被看不见的毒蚁啃噬。
“念儿,看,这是爹爹…不,是师伯送你的长命锁,喜欢吗?”苏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轻快。她正抱着他,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水镜前。
镜中映出两人身影。
苏婉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长发松松挽起,脸上薄施脂粉,掩去了几分产后的憔悴,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破碎感的美丽。
她怀中,那个被锦绣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嫩小脸的婴儿,正是林风自己。
苏婉拿起一枚流光溢彩、刻满祈福符文的赤金长命锁,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金锁的背面,一个龙飞凤舞的“念”字清晰可见。林风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镜中苏婉的脸上。
她的嘴角噙着温柔的弧度,眼神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镜面反射的光线落入她眸中,竟泛不起一丝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师伯?哪个师伯?是张师伯?还是…李师伯? 林风的心猛地一沉。
他死前,宗门内派系倾轧,几位师伯皆有可能。苏婉背后,是否站着其中之一?这长命锁,是试探,还是…某种标记?
苏婉似乎并未期待婴儿的回应,自顾自地将那冰凉的赤金长命锁戴在了林风的脖子上。
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温热的皮肤,沉甸甸的,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她纤细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抚过婴儿娇嫩的脸颊,最终停留在他的眼角,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那细微的轮廓。
“真像…”她的低语几不可闻,如同叹息,又如同梦魇的呓语,“尤其是这双眼睛…闭着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令林风毛骨悚然的专注。
像谁?!像林风?!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林风!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努力让眼神显得涣散、懵懂,甚至刻意让口水从嘴角淌下一点,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试图掩盖住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磨灭的属于成年灵魂的锐利。
苏婉的动作顿住了。她深深地看着镜中婴儿那双骤然睁开的、湿漉漉的、带着婴儿特有茫然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时间仿佛凝固了。
卧房内,只有冷梅熏香无声地流淌。林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幼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那脆弱的肋骨。
他能感觉到苏婉贴着他后背的手掌,那原本温润渡入的灵力,此刻竟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探查之意!
冷汗,瞬间浸透了婴儿贴身的软布。
就在林风以为自己暴露在即,灵魂都绷紧到极限时,苏婉眼底深处那骇人的冰冷审视,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她嘴角的弧度加深,重新变得“温柔”起来,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瞧娘,又在胡思乱想了…”她将脸贴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婴儿的额头,声音恢复了那种甜腻得发齁的腔调,“娘的念儿就是念儿,是娘的心肝宝贝,独一无二…” 然而,那拥抱着他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林风心中的寒意却更深。苏婉的疑心从未消散!她在时刻观察,时刻试探!那蚀魂引的阴冷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处境的险恶。
他必须更快!必须在这具身体被彻底侵蚀、磨灭之前,找到一丝反抗之力!
机会,以一种林风未曾预料的方式降临。
第七日的黄昏,“七日礼”的仪式在苏婉精心布置的内室举行。没有宾客,只有苏婉和一个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妪(似乎是宗门的低阶执事,负责此类杂役)。
室内烛火通明,空气里蚀魂引的浓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冷梅的幽香混合着阴寒,几乎凝成实质。
林风被脱去襁褓,只留一件薄薄的丝质小衣,放在一张铺着冰冷玉石的矮榻上。玉石上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丝丝寒意直透骨髓。
苏婉换上了一身庄重得近乎诡异的玄色深衣,长发披散,神情肃穆得不似凡人。
她手持一个巴掌大的、非金非玉的黑色净瓶,瓶身同样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那老妪则捧着一个白玉托盘,上面放着一柄小巧的玉刀、一碗清水、以及几根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线香。
“净魂守魄,灵台清明。前尘尽散,唯存本真…”苏婉口中吟唱着晦涩拗口的咒文,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竟引动四周灵气微微波动。
她将黑色净瓶倾斜,一滴粘稠如墨、散发着浓郁阴寒气息的液体,滴入那碗清水中。
嗤——!
清水瞬间沸腾翻滚,化作一汪粘稠的、散发着不祥黑气的墨汁!那刺骨的寒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让林风这具婴儿身体本能地剧烈颤抖起来,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引魂髓! 林风灵魂剧震!这是魔道用来强行洗涤、拘束魂魄的邪物!苏婉疯了?!她要用这东西来“净化”自己的儿子?!
苏婉拿起那柄小巧的玉刀,刀锋在烛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她走到矮榻前,俯视着瑟瑟发抖、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婴儿,眼神里没有丝毫属于母亲的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专注和冰冷。
“念儿别怕…”她的声音轻柔,却如同毒蛇吐信,“娘为你涤荡尘埃…斩断不必要的…牵绊…让你干干净净,只属于娘一人…”
玉刀冰冷的刀尖,轻轻点在了婴儿光洁的额心!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那感觉,比前世毒匕刺入丹田时更甚!仿佛有无数冰锥要将他新生的魂魄洞穿、冻结!林风目眦欲裂,灵魂在尖叫!
本能告诉他,一旦让这邪法完成,他这缕残魂就算不灭,也将被彻底打上苏婉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不——!
求生欲与滔天恨意在这一刻超越了极限!那七日来在蚀魂引折磨下、在日夜仇恨煎熬中、无数次试图引导却如泥牛入海的微弱精神力,如同被逼到悬崖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最狂暴的意念冲击——目标,不是苏婉,而是她手中那柄正在引动邪法的玉刀!
嗡——!
一声极其细微、凡人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响起。
苏婉手中那柄玉刀,刀尖处凝聚的、即将刺入婴儿眉心的那一点引魂髓墨汁,极其诡异地…偏移了!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那滴墨汁没有落在林风的额心,而是擦着他细软的胎发,滴落在了冰冷的玉榻上!
嗤啦!
玉榻上被墨汁沾染的符文,瞬间腾起一股细微的黑烟,发出一声轻微的灼烧声!原本流畅运转的阴寒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滞涩!
苏婉的吟唱声戛然而止!
她脸上的肃穆和狂热瞬间凝固,如同完美的玉雕骤然裂开一道缝隙。她猛地低头,死死盯住玉榻上那点墨汁灼烧出的微小痕迹,又猛地抬头,看向矮榻上的婴儿!
林风在她刀尖偏移的瞬间,就用尽全部意志力,将眼睛死死闭上,小脸憋得通红,身体因寒冷和恐惧(伪装)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幼兽濒死般微弱可怜的呜咽:“呜…呜…”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
苏婉握着玉刀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法器,一寸寸扫过婴儿颤抖的、毫无异样的身体。室内的蚀魂引浓郁得几乎化不开,阴寒的气息压迫着每一寸空间。
几息之后,那令人窒息的审视缓缓收回。苏婉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扭曲的、毫无温度的笑容。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某种奇异意味的冷笑从她唇间逸出,如同寒冰碎裂。“倒是…机灵得很…知道怕了?”
她没有继续仪式。而是随手将玉刀扔回托盘,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吓得那老妪一哆嗦。
苏婉俯身,用一件温暖的锦缎将冰冷颤抖的婴儿重新裹紧抱起,动作看似轻柔,那箍紧的力道却让林风再次感受到窒息。
她抱着他,走到窗边唯一的缝隙前,背对着老妪,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冰冷的唇,贴在婴儿冻得通红的耳廓上,声音低得如同九幽寒风,裹挟着蚀魂引的冷香,一字一句,清晰地刻入林风的灵魂:
“怕…就对了。”
“乖乖的…别让娘发现…不该有的‘东西’…”
“否则…娘只能…亲手…再‘净化’你一次…”
“直到…你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只做娘的念儿…”
林风紧闭着眼,身体在她的怀抱里僵硬如铁。
灵魂深处,却因刚才那微小的、成功的干扰,燃起了一丝冰冷的、名为“可能”的星火。
他“听”到了。
不仅仅是苏婉的威胁。
更是在那玉刀偏移、邪法中断的瞬间,苏婉体内灵力运转出现的那一丝极其短暂、却被高度集中的精神力捕捉到的…反噬波动!
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足以证明,这阴毒的仪式对她自身,也绝非毫无代价!
蚀魂引…引魂髓…反噬…
一个模糊的、极其危险的计划雏形,如同毒藤,开始在恨意浇灌的土壤中悄然滋生。
这扭曲的“七日礼”,终究未能涤荡掉任何“尘埃”。
反而,在婴儿紧闭的眼皮下,在仇人冰冷的怀抱中,一颗淬炼过的、更加冰冷坚硬的复仇獠牙,无声地…探出了第一点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