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骨没裂开,那东西沉进脑浆里了。比杖刑棍子砸在脊背第三节骨头的声音闷,扑上来的身体挡棍子没用。棍子会绕过去砸后脑,蠢透了。
冷得更狠,骨头缝像里面塞了碎冰。嫡母的指甲掐进上肉里转圈才有的感觉。冻疮粘着麻布扯下的皮。老乞丐的血在青砖上结着暗红色的霜花。嫡母每月初赏贴身侍女的劣质胭脂抹开就这颜色,侍女擦脸后留下红色痂痕。
视野塌了,一片绿。数不清的复眼粘在冰面上动。冻住的浪头凝固着砸向血红色的天幕。天破了,黏稠的金汁从洞窟里滴下来,滴在那些洞上。金汁穿了冰层,冰层下面是岩浆,滚烫的岩浆冒着泡,冰与火搅在一起,白汽嘶叫。
“天梦…冰…蚕?” 喉咙在砂纸上磨过的声音如食道被塞着的感觉。以前饿急了啃过木皮,就是这种感觉。
那躯干上环纹是金色。晃眼可能十一道。母亲跪在府库青砖上数克扣药渣时手指就这样抖,秤杆压着砣的麻绳快磨断了,窗外侍卫靴子踩着雪吱嘎响。
交易,这词裹着粘液出来。戴华斌在柴房里踩着断肋骨数骨渣碎裂的声音放大了十倍,他说第十二根裂得最均匀,踩在碎骨上跳了两下才裂开的,那声音从地板传上来硌着膝盖疼。
柴房角落那汪积水四指深,漂着数只肚子胀得发白的蟑螂。嫡母的小靴踏过水面,细长靴跟溅起浑浊的水珠在水光里动了一下。
母亲咽气那晚,指甲掐进我的腕子,指甲缝嵌满黑褐色的药垢是擦不掉了。府医药童洗器具时说这是砒霜积毒,毒死老鼠都不用这么多,洗药罐的水槽常死小雀子。
契约符文的灼痛在额心烧出烙印,熟油脂滴在炭火上的声音,后颈的虎头烙印就是这么烫上去的。永远提醒所有人这是戴家逃奴的位置。公爵府内务司惩戒手册第三章第七条,需确保永久性耻辱标记正面清晰无遮挡。垃圾!
脑髓在被拆线,筋络在被挑断,又浇着滚烫的金汁焊上。视觉如烧红的铁丝般扭曲熔断,金色浆液裹着断茬熔成流淌着的箔片,烫得眼珠发涨。武魂是灵眸,去魂师登记处那天管事指甲的黄垢快嵌进水晶球里了,米粒大的光点,像劣质魂导器的残电量。“垃圾本体武魂滚远点。”他挥手赶苍蝇,背后几个杂役哄笑,议论本体武魂就该配最低等契约。
书阁禁区暗格里《本体武魂秘录》烫金封面压着灰,看守偷喝劣酒时对着酒壶说着胡话:“眼睛…离神最近的门缝”。人隔天便暴毙马厩,尸格栏“死因”那项写着“心脉寸断”,凶器栏是空白,空白底下垫着的当值表被血浸透一角,值班人是戴华斌的武技教头。
第一魂环的位置炸成了坑,是陨石砸出来的窟窿。气海穴那口枯井壁爆出放射状冰裂纹,裂纹加速蔓延的形态和嫡母把药罐掼碎在青砖上后釉面绽开的树根纹一模一样,井壁在坍塌,越来越深。
西北角星罗城的消息断断续续传回来,公爵府东侧观星台西角塌了,七块产自落日森林的星耀岩滚落。正好压扁两个巡逻的低阶管事,肠子从石块缝里淌出来冻硬了。占星队撤得像群惊鸟,遗落在石基上的星盘指针被北风吹得打旋,雪花黏上去又甩开,像个发疯的陀螺。卫队长翻查尸体衣袋掏碎银的动作僵住了,关节像灌了铅,喉结每次滚动都卡壳,和嫡母用长指甲敲着桌面骂人时下颌抖动的幅度精确重合。她骂人喜欢数数。
怀里那半块硬窝头的霉斑膨胀了,在灵眸昏暗视野里发出荧荧绿光,像府医药瓮底层沉淀的腐植质泛出沼气。
西北方向,精神图景自动铺开的冰原地形上浮现一块模糊红黑色淤痕,像扩散的脓疮。四十万年冰碧蝎皇的巢穴位置正在那脓疮中心闪烁,帝国测绘院上个月印行的新版地图把这地方标为熔岩死寂区。测绘院监察大臣的小舅子开的矿务行去年得了极北冰矿开采特许状。
母亲被关禁闭前说过:极北是戴家倒台者填不满的坟窟,冰层底下码着白骨,钉着冰蝎毒晶的骨头是谋逆重罪,晶刺钉穿胸骨固定,饿疯的雪鸮专挑没彻底冻硬的眼珠啄。她说完就被嬷嬷掐着胳膊拖走了。
戴钥衡去年初的成年礼收过一根蝎皇尾骨,镶在秘银基座上。供在宗祠东阁,他说骨色灰败杂质多,磨成细粉塞进军靴当垫料,能防冻疮。可笑了,侍卫长的靴底都该镶火蜥皮才对。
寒气在噬咬左手指骨关节,冻疮裂口里新渗的血珠瞬间凝固,成了嵌在皮肤上的红宝石疙瘩。冰碧蝎的蓝绿色纹路顺着静脉往上爬,像活的藤蔓,左手肘窝的皮肤成了半透明的翡翠薄片,皮下的青色血管像冻僵的虫子在突突地跳,每跳一次皮就绷紧一点。
左下边那颗臼齿根部全松了,咬什么都像踩着细砂。侍卫踹脸那一脚打断了牙槽骨,舌头舔上去全是铁锈的酸味,像咬穿了发霉腐朽的内腔。府医那本被老鼠啃剩边角的残卷里,有用松烟墨写的蝇头小楷:“凡中冰蝎寒毒入髓者,当引地火岩浆逆流冲脉,方有一线生机。”字迹越到后面越潦草,卷尾批着鲜红的朱砂大字:已焚毁。 销毁人签章是个花哨的“朱”字,盖着像血的朱砂印。
三年前冰窖发生过一场“小意外”。按这方子抓药,七条百年焰蜥被活体钉在玄铁架上,尾椎插管抽岩浆腺,惨叫撕破公爵府西院三天四夜,最后断气的那条眼球鼓得几乎炸开。杂役总管被喷溅的岩浆腺液灼伤脸,后来调去看守马粪堆的库房,他偷偷骂过,说处理尸体的两个杂役吐了,吐出来的东西是墨绿色的掺着未消化的蜥骨渣。后来那两个杂役也失踪了,外务处记录是“水土不服病卒”。
胸口那块皮肤鼓得发烫了,冰晶刺破真皮层顶出来,边缘发亮。抠下来时带出一小片黏连着青黄色脂肪层的骨膜碎片,直接塞进嘴里嚼,嘎嘣脆。脑子里炸开一座冰晶王座的虚影,是巨大。王座底座压着半张发脆的纸角,是《魂兽嫁接共生实验记录》的一页。纸角晕着嫡母专用松鹤墨的印渍,日期标注是去年寒露后第三天。那天我在后院通阴沟,腥臭味隔着三重院子都能闻到,巡逻的侍卫靴底粘的泥浆结了冰茬。
破空声贴着耳根子削过来,骨鞭甩动带着沉闷的呜呜响。鞭梢开叉像蝎子的尾钩,母亲扑上来挡住第三杖时,杖风撕裂空气也是这种尖锐短促的音爆,覆盖着冰鳞的右手完全不受控地横抽上去,快得像鬼影。鞭梢尾钩扎进冰鳞缝隙卡住了,寒气顺着骨鞭倒卷蔓延,发出冰层急冻的嘎吱裂响,咔嚓!清晰的骨关节被冰撑爆的声音,碎裂的节奏和府库老管事用铁算盘珠撞账本的声音合拍。
“贱婢血脉里的毒能激出极致冰?!” 金属面具下喷出不可置信的嘶气声,喉骨摩擦得像两片锈铁在相互刮擦,是标准的星罗帝都内城口音。黑雾里翻腾的魇鸦符纹细看是戴家家徽的虎头倒悬着,嘴里衔着骷髅。
记忆像冻硬的腐肉被铁钩翻搅。府医当年捏开我下巴灌药汤,指头粗的药勺差点捅穿喉咙壁,驱虫药汁那股混合着阴沟泥与鱼腥草的苦味。时隔多年在舌根泛起,冰碧蝎毒带来的骨髓麻痒感像无数蛆虫在骨头里钻孔,爬行。
暴烈的恨意卷着刚喷涌的魂力砸向那张金属脸,炸不开面具,只是砸凹了点边角,溅出的污血凝在半空成了冰珠。天梦的嗤笑在意识深处冷冰冰。 当年嫡母掀翻药罐,用罐底碾碎母亲攥着药包的指骨时,也没亲自动用武魂,她只是抬了抬镶金丝边的袖口,侍女的手就握上了淬过盐水的钢钎,母亲最后一根指骨是像掰柴火棍那般生生拗断的。
魂导器爆开的残片插进左肩锁骨缝了,三棱形甲片边缘带倒钩,比柴房那钉着旧木板的破床板硌人得多。圣灵教发下的黑麻粗布袍子又粗又硬,磨着嵌进皮肉的伤口往里钻,血把袍襟洇得又厚又硬,糊住了胸口绣的那行白字“废料回收处”。现在就是团暗褐色的污痂,血痂下面藏着几缕旧鞭痕。
母亲那份发黄的血统纯度检测报告还在公爵府黑档案室最底层压着,编号丁丑七四。厚实的泛黄纸页上,32.7%的白虎血脉稀释度像烙铁烫下的标记,配种实验名册红叉名录里排在倒数第三页。朱笔批注:“劣等废血,玷污门楣。” 专门负责焚烧这类生物垃圾的机构叫“残次品焚化科”。科长那面玄铁腰牌据说沉甸甸的,正面刻着编号:丁丑七四。反面的虎头家徽只刻了一半,虎眼用朱砂点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地方专门处理这种烂摊子。
骨鹰在高处盘旋,翅膀搅动寒风的影子切割雪面,划出锐利的折线,像矿监用烧红铁条在奴隶背上分工作区的烙印线。冰河炸开的裂隙深处,河床深处透出不祥的橘红色光斑,几块粗大的骨头在滚沸的岩浆口翻腾浮沉。其中一截带关节的胫骨中段有块明显的碗口形塌陷区,塌陷边缘的骨质被磨得光滑圆润边缘发暗,是被钝器反复敲打、愈合、再敲打才能形成的特殊痕迹,比疤痕更韧更硬。
那年冬天滴水成冰,母亲在柴房角落给我缝那件破棉袄,针脚歪歪扭扭,后颈冻疮流脓粘住了衣领。黑麻袋装着的那批实验失败品少了一只,焚化科的管事清点时骂骂咧咧,说解剖台上那条左小腿不翼而飞,切口平整得像剃刀裁过,他用粗糙拇指食指一比,正好是八岁孩童小腿的尺寸,他骂声里的怨毒比寒风还刺人。
冰河巨大的冰裂峡谷毫无预兆地再次撕开,冰棱壁镜面般折射出模糊的光影,在变幻汇聚。是星罗城地下黑角斗场的景象,铁栅栏围成的奴隶展销台,猩红外袍的拍卖师唾沫横飞,油光满面道:“压——轴——货!冰碧蝎寄生实验体!活性融合度超越百分之九十!起拍价十五万金魂币!戴家直属实验室出品!”
台下喧嚣鼎沸。
铁笼里那团蜷缩的影子动了动,躯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轮廓,肋条顶穿了身上肮脏的麻布,麻布边缘渗出深紫色的脓血,皮肤大片溃烂的地方被粗劣缝针缝合,边缘顶出几片尖锐的鳞片,缝隙间有淡蓝色的血管如死树根暴凸出来,缠绕着溃烂的皮肉在蔓延。
那东西猛地仰起脖子,那东西脸上没有五官,只剩两个深陷的眼窝,眼窝里没眼珠,嵌着的是两颗鸽子蛋大小的冰蓝色晶石。
忽然,左侧那颗冰蓝晶石深处喀嚓作响,裂开两道细长的缓缓撑开的竖缝,露出的不是瞳孔,是两道凝固的射线,直射过来。冰冷锐利,像荒原上突然睁开的蛇瞳。
高处。
贵宾包厢厚重的天鹅绒帘子被角落的旋风吹开一道缝隙,缝隙里伸出一只女人的手,端着剔透的冰裂纹水晶高脚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纹丝不动,每一片指甲都修成完美的新月形,涂着珍珠白的蔻丹,黑角斗场魂导强光灯下闪着冰面般的冷光。
卷着雪粉的风灌进展销台,冰裂峡谷边缘无声无息地蔓延出几道新的龟裂纹。裂纹走向蜿蜒诡谲,纹路的弧度与那只手尾指根部朱砂痣的轮廓精准重叠,拍卖师亢奋到失真的声音被峡谷狂风撕成断续的碎片:“…成功…唯一可复制”
笼中那颗冰蓝眼珠忽地转动,锁定了冰河裂隙方向,竖线骤然收紧,射出针尖似的紫金厉芒。
一道肉眼完全无法察觉的凝练魂力标线瞬间穿透狂风暴雪,精准地扎进冰河裂隙深处霍雨浩意识所在位置,牢牢钉住。
脑中天梦冰蚕的声音陡然拔高,冻得像冰锥互相刮擦:“定向诱捕标,走!”
高天上的沉铅般云层被一只巨爪撕开。
梭状的巨型阴影带着沉闷的轰鸣俯冲而下,倒金字塔的金属骨架上覆满冰蓝色的倒刺装甲,每一块装甲接缝都喷涌着冻毙灵魂的惨白寒气,底腹部装甲中央蚀刻着深紫色的三角型回收标记,标记中心深深烙印着一只残损的白虎头颅家徽,虎目处被凿掉了,留下两个凹陷的黑孔。
标记下方一行不起眼的星罗标准字被霜雪掩去半截:圣灵教第十九回收组。
装甲底部的蜂巢状扩音格栅里毫无情感的电子合成音响彻风雪:“目标确认,编号丁丑七四,抗拒回收。”
哐当!装甲板向两侧滑开,六根大腿粗的暗蓝色金属回收导管狰狞伸出,管口亮起吸盘状的橘红光环,光环中央各有一个跳动的深紫光点,紫光点以完全相同的频率急促闪烁——与黑角斗场笼中那颗冰蓝眼珠深处。
那道紫金竖线的收缩频率。分秒不差地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