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神崎川,现因父母工作原因由熊本转学到东京都,请多多关照。”言毕,我将名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老师带头鼓起掌,随后他对我说道:“川同学就暂时坐在最后排的位置吧。”
后排位置只有我一个人,但这并非老师偏心,而是我转学来时班级人数刚好成对,于是我便成了“落单”的人了。曾在熊本交的朋友全都不见了,……要重新开始了。
下课铃响,同学们围在我身边,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其中一个姓佐藤的短发女孩大声对我说道:“神崎同学,我听说熊本那边很乱,有很多暴走族,是真的吗?”
“啊?”我听到这话不由一愣,我记忆中的熊本与大家以为的熊本差别很大。我记忆中的熊本是闷热的,柏油路被晒化的焦味总是被风带着往鼻子里钻,走在一成不变的路上,与一成不变的人互相打着招呼,每天都没有变化,每天都单调的今人乏味……但我并不讨厌熊本。
“不是啦,暴走族什么的是假的啦,熊本很正常的。”我赶紧挤出笑容,试图解释,声音却带着自己都讨厌的紧张。“而且也有些很有意思的景点,像……”话还没说完,那个短发女生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的口音!好有趣哦!”然后她便故意模仿起我的囗音。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有趣?她们觉得我的口音……有趣?像在看什么表演?”我有些窘迫,但只是低下头没说什么。
午餐时间到了,这是学生们聊天的时间,能很有效促进感情。我左顾右看,努力生起勇气走到一伙聊天的人群中道:“那个,可以一起吃吗?”大家对我点点头,我于是挤进人群中。
“昨天那个番组看了吗?青木桑超可爱的!”“我也觉得,尤其是她的穿搭,好有品味。”
我像个误入异星球的笨蛋,完全插不上嘴。她们口中那些光鲜亮丽的明星我从没听说过,我只能尴尬地在外围,努力扯出一个附和的笑容道:“好有趣。”但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和无措。
“我回来了。”推开房门,父母仍旧在加班,他们每少有回来的时候,我正要回房间时,手机却响了起来。
“小川在学校有交到新朋友吗?真抱歉因为工作让你来到那陌生的地方。”我看着父亲发来的消息,忙打字回到:“才没有呢,东京超有趣的,而且今天也交到许多朋友。”我将信息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后点击发送。
我说谎了,我并不喜欢东京,钢铁的高楼如森林般将人们包围,连广阔的天空也被高楼遮盖,哪怕是做互为邻居,可能几年来也不会说上一句话。但我不想看到父母愧疚的表情,他们都是很好的人,绝不能因为我而感到悲伤。
躺在床上,我回忆着今天的事。“口音,明星…如果一直这样就不可能融入进去……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应该要改变一下。”
我拿出手机,开始搜索东京囗音,随后我把自己锁在浴室,对着镜子。“こんにちは(你好)。”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惶惑的自己,努力把尾音放平,去掉熊本那边习惯性的微微上扬。
再试一次,舌头笨拙地试图卷出标准的东京腔调。一遍,又一遍。镜子里的嘴唇开合,发出的声音却陌生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别扭。
口音的练习勉强完成,然后便是她们聊天的话题。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我的身影。指尖飞快地在搜索框输入各种时尚话题,努力了解这些。我像在预习一场关乎生存的考试。我必须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我必须能接上话。
我又在手机上搜索了学生们喜欢的朋友类型,排第一的便是阳角。“阳光少女吗?”面对镜子,我的嘴角上扬起来,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二天的教室仍和往常一样,但我却不同往日了。仍然是午餐时间,我走向昨天的人群笑着开囗道:“可以一起吃吗?”她们仍点点头,但我这次却先发制人。
“昨天青木桑演的电视剧好棒,尤其是她的哭戏。”“神崎同学也知道青木桑吗?我也觉得超棒!”
我与她们终于有了聊天的话题, 大家开心的从明星聊到化妆品,又聊到了名牌包包,我对这些话题有问必答,众人都十分兴奋。
“我回来了。”又一次推开房门,但与昨天不同,今天的我十分兴奋,在众人面前有了好印象,以后成为朋友的机会也大多了。东京对我来说很陌生,路上冷漠的人们,满是灰烟的天空。我想要有一段友谊,这样我才会感到开心。
“神崎同学,今天我们放学后准备去外面玩,你有空吗?”“去外面玩?我当然有空!”
东京的户外有些阴冷,但我却好像感觉不到,眼中只有一起的同学们。我们一起K歌,逛街,吃甜品……每次账单递过来,我的手总是最快伸出去。
“我来付吧!”换来的是她们短暂的惊讶和一句“川你真大方!”
钞票递出去的时候,心在滴血,但看到她们不再用那种看“乡下人”的眼神看我,甚至开始主动叫我一起,那点沉重似乎也值得。
“我回来了!”回到家我拿起镜子,“假笑的好僵”我揉了揉脸,试图缓解脸的疼痛。我躺在床上思考我做的事。
“这种因伪装而交的朋友能长久吗?”但我随后便摇了摇头。并非只有我会这样吧,大多数人在社交时都会有自己的社交性假面。在亲人面前,在朋友面前,在老师面前。人们在面对不同的人时,所展现的性格也不同。或许这些假面并不是真实的自己,但为了现代社会的社交关系,还是要戴上这种假面。况且这样不就能交到朋友了吗,效果很好,只要一直笑,一直付钱,一直假装对她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就能交到朋友了吧?我只要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层用“大方”和“合群”编织起来的、脆弱的面具就可以了吧。
直到那天。
“抱歉,今天轮到我值日了,就不能去玩了。”众人都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随后便出去了。教室不算大,我只用一会便打扫干净了,正当我收拾书包要回家时,一阵哭声传来。
我愣住了,随后我听清楚声音是在体育馆外,一股突然升起的正义感迫使我跑向那个地方。
我偷偷躲在边上开始观察情况,是班上那个总是很安静、有点胖胖的女生,她正缩在角落,书包被扔在地上。而她面前站着两个熟悉的人--班上的东云和佐藤!东云正用手指用力戳着她的额头,佐藤在旁边抱着手臂冷笑,说着很难听的话。
“怎么办?装作没看见?还是…”但那个女生颤抖的肩膀,绝望的眼神。怎么可能视而不见!我拿出手机,拍下了她们所做的事,然后大声喊道:“老师来了!”那二人显然被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跑走。我走上前扶起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惊讶的看着我,嘴上不断说着谢谢。我看着她脸上的伤,愤怒冲昏了头,我突然说道:“告诉老师吧!”
我和她冲去了办公室,把所有看到的、听到的,和我拍到的都告诉了老师。我无法忘记女孩那时无比感谢的眼神,彷彿是看着朋友的眼神。
第二天,东云和佐藤被老师狠狠训斥,停课一周。而那个女孩转到了另一个学校,临走前她不断向我鞠躬,说着谢谢。
皆大欢喜的结局,只不过那层我用笑容和金钱辛苦维持的、脆弱的“友谊”,瞬间土崩瓦解了。东云和佐藤回到学校时,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叛徒!”
“假惺惺的乡下人!”
她们用这些话开始称呼我,还开始对其他同学说着我的背叛。恶毒的标签像污水一样泼过来。曾经一起K歌、一起逛街的“朋友”们,眼神变得冰冷而疏离。她们默契地绕开我坐的位置,当我空气。课间热烈的讨论圈,我一靠近就瞬间冷场、散开。小组活动时,没有人愿意和我一组。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排斥,冰冷刺骨。
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那些我花光零用钱“买”来的笑脸,那些我拼命练习口音、搜索话题换来的“友谊”,原来薄得像一张纸,轻轻一捅,就碎成了粉末。
“我……回来了。”回到家,迎接我的依旧是空无一人的寂静。钥匙拧开门锁的“咔哒”声在玄关空洞地回响。书包“咚”地一声滑落在地。我靠着门板,身体慢慢滑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现在,我算是被孤立了吧。”眼泪毫无预兆地流着,顷刻间脸上便彼泪水淹没。我把脸埋在膝盖里,哭得浑身发抖,哭得喘不上气。为什么?我只是不想看到别人被欺负!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好讨厌,好讨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看着昏暗的房间。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扑在红肿滚烫的脸上。
我看着镜子中狼狈不堪的脸,眼睛红肿起来,鼻尖通红,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好丑。”
我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双哭红的、还带着水光的眼睛。看着镜子里那个绝望的自己,一股强烈的、近乎扭曲的倔强突然从心底最深的角落涌了上来。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她们打倒?”我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地顶住了自己两边嘴角的肌肉向上推着。一个……笑容。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虚假无比的笑容。泪水依然流着,但我还是挤出了笑。用这个笑容,当作我的盔甲,我的……反击!她们想看我哭?想看我崩溃?我偏不!
假笑是我唯一的反击手段,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无论周围投来怎样异样或冷漠的目光,我的嘴角,永远挂着那个弧度。表示着我不在乎,我很强大。
又是一个被孤独填满的放学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这时我听到手机响起,是一条消息——抱歉小川,今天我们要加班可能晚上不回来了。
是父母发来的消息,我忙打字说没事,正好今天要出去玩。收起手机,看着寂静的路口,我心中却不知道应该去哪。家里是空旷的孤独,屋外是难忍可怕的寂寞,我没有目的的走着,来到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空气中飘来一阵温暖的、带着焦糖气息的咖啡香。
抬头,“星愿咖啡馆”的木质招牌映入眼帘。像被什么牵引着,我推开了那扇挂着铃铛的门。
“一杯热可可。”我说罢便找个位置坐下。窗外此刻没什么人,我透过窗的倒影看到了自己。泛紫的瞳孔正无神注视着,我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忽然这时,我的热可可好了,但我只是把它放一边,拿起手机盼望着,盼望着父母已经回来的消息。但手机没有任何动静,如一块砖头般泛着漆黑。
但—— 我此刻听到了声音,一股美妙的音乐。那个店员此刻正在弹奏一把贝斯,手指上下翻动,发出了欢快的旋律。她的手指在粗壮的琴弦上灵活地跳跃、拨动,身体随着节奏微微晃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专注的侧影,仿佛与手中的乐器融为一体。
我很难忘记这个画面。夕阳下坠,昏黄的残阳透过窗户照亮了她,整个店内都是一幅黄昏的景色,惟有她的音乐如此动听,让人忘记了时间。
我喝完热可可后仍没有走,希望她能再弹一首。但她坐在那,继续擦起了柜子。我这次却没有勇气问她,只是看着窗外,分不清是看到窗外还是倒影。不知多久,敲桌子的声音响起,是那个店员。
“本店虽然没有客人喝完饮品赶客人离开的规矩,但打烊时间例外。”我拿起手机一看,九点多了。而看着她就要离开的身影,我突然说着:“你的音乐…真是超好听。”说完我才猛地反应过来,因为着急,我用的是熊本的口音。
她的表情明显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好像“被夸奖”是一件极其陌生的事情。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过了好几秒,她才有些僵硬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干涩:“你懂贝斯?”听到这句我才猛的摇头,赶忙道:“不,我不会。我只是觉得真好听。你弹的好厉害。”
面前的女孩嘴角上扬起来,她开囗说:“你可是第一个夸我音乐的人,可以交个朋友吗?我叫竹之内纱奈。”看着她伸出的手,我也伸出了手作为回应:“你好,我叫神崎川。”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但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的笑容。对我来说,在冷冰冰的东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喘口气的角落。一个不用戴上面具,展示真正自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