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的座椅带着皮革被阳光晒透的微热，指尖按上去能陷出浅淡的印子。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以一种不真实的速度向后流淌——起初是熟悉的、带着工业气息的灰色建筑群，烟囱在天际线刻下模糊的轮廓；后来逐渐染上绿色，连绵的丘陵像被揉皱的绿布，田埂分割出的方块田地里，偶尔能瞥见弯腰劳作的人影，像被遗落在画布上的墨点。
「小姐好，需要饮料吗？」
推着小车的乘务员小姐声音温和，我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背包里没什么贵重东西，只有一本翻旧了的话剧剧本，和弟弟临走前塞给我的、画着歪扭笑脸的明信片。他被姑姑接走时，攥着我的衣角哭得喘不过气，说「姐姐要早点回来」。可我知道，「回来」这个词，对现在的我来说太奢侈了。
父母的葬礼结束后，亲戚们围坐在殡仪馆的休息室里讨论我的去处，空气里弥漫着线香和廉价茶水的味道。姑姑说家里已经有两个孩子，实在腾不出地方；远房的叔伯们眼神躲闪，最后是舅舅开口，说「来我这边吧，至少有个遮风的地方」。
舅舅家在日本的另一头，地图上看，像被硬生生掰断的铅笔两端。我对着地图看了很久，试图想象那个陌生城市的样子，最终只想起小时候他来家里做客时，带来的特产是用樱花图案包装的和果子，甜得发腻。
列车广播报出下一站的名字时，我猛地坐直了身体。窗外的绿色开始褪去，重新被密集的房屋取代，只是比起出发地的繁华，这里的建筑更矮，节奏更慢，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潮湿的草木气息。我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舅舅发来的信息：「到站后在北口的自动贩卖机旁等我，穿藏青色外套。」
拖着行李箱走出检票口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车站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我眯着眼睛在人群里找藏青色外套，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略显臃肿的身影——舅舅比记忆里胖了些，头发也稀疏了，正踮着脚朝出口的方向张望，看到我时，脸上立刻堆起有些局促的笑。
「杏子，这边。」他接过我的行李箱，轮轴在地面滚动时发出单调的声响，「路上累坏了吧？坐了快一天了。」
「还好，舅舅。」我轻声回答，目光忍不住扫过他身后——舅妈站在那里，穿着米色的围裙，大概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袋；旁边站着两个孩子，男孩看起来七八岁，手里攥着一个变形金刚，女孩更小些，扎着双马尾，正好奇地盯着我的淡紫色头发看。
「这是明太和结衣，」舅妈笑着拉过两个孩子，「快叫姐姐。」
「姐姐好。」男孩的声音闷闷的，女孩则怯生生地躲到舅妈身后，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舅舅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我坐进后座，结衣立刻挪到了我旁边，小声问：「姐姐的头发是染的吗？像薰衣草的颜色。」
「嗯，天生的。」我摸摸自己的发尾，这头淡紫色的头发从小就引人注目，妈妈说像外婆年轻时的发色。结衣「哇」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刚才的怯生似乎消失了不少。
车子驶出车站，沿着沿海的道路行驶。路边的樱花树已经谢了，只剩下嫩绿的新叶，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进车窗，撩起我的刘海。舅妈在副驾驶座上转过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房间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在二楼，和结衣的房间挨着，采光很好。晚上给你做寿喜烧，明太说要吃好久了。」
「麻烦舅妈了。」
「不麻烦不麻烦，」舅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歉意，「委屈你了，杏子。以后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们说。」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手。指甲被我咬得很短，露出淡粉色的肉。「谢谢舅舅。」
舅舅家是一栋两层的木结构房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橘子树，枝叶已经伸到了二楼的窗户边。舅妈推开玄关的门，喊了一声「我们回来啦」，屋里立刻传来「汪」的一声，一只棕色的柴犬摇着尾巴跑过来，围着我的行李箱嗅来嗅去。
「这是小太郎，去年捡来的流浪狗。」明太蹲下来摸了摸柴犬的头，「它很乖的，不咬人。」
我蹲下来，轻轻碰了碰小太郎的耳朵，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尾巴摇得更欢了。
二楼的房间果然很明亮，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橘子树，书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台灯，旁边堆着几本中学的课本。「知道你要转学到这边的高中，我找邻居家的孩子借了些教材，你先看着眼熟眼熟。」舅妈把一个叠好的被罩放在床上，「晚饭前先休息会儿吧，旅途劳顿。」
我点点头，看着舅妈带上门离开，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带着橘子花的清香涌进来，吹动了窗帘的边角。远处能看到模糊的海岸线，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把碎钻。
这就是我以后要生活的地方吗？
晚饭时，寿喜烧的热气在矮桌上氤氲开来，明太狼吞虎咽地吃着牛肉，结衣则专注地用筷子夹起豆腐，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舅妈不停地给我夹菜，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舅舅则打开了一瓶清酒，小口地抿着，偶尔问我几句学校的事。
「明天我带你去学校报道，」舅舅放下酒杯，「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直接去教务处找田中老师就行。那所高中挺好的，社团活动也多，你要是有喜欢的，也去试试。」
「我……想参加话剧社。」我小声说，指尖紧张地抠着和服的腰带。
「话剧社？」舅妈眼睛一亮，「那很好啊，杏子以前就喜欢演戏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在家庭聚会上，还穿着妈妈的和服表演过呢。」
结衣好奇地问：「姐姐会演戏吗？像电视里那样？」
「只是喜欢而已。」我笑了笑，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甜美的酱汁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些许陌生感。
晚上躺在新的被褥里，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姑姑发来的信息，说弟弟今天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还画了一幅画，上面有三个小人，大概是他、姑姑和我。
我盯着那幅歪歪扭扭的画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发热，才关掉手机。黑暗里，隐约能听到楼下传来舅舅和舅妈的说话声，还有明太打哈欠的声音，像一首杂乱却温暖的催眠曲。
也许，这里真的能成为新的家。
第二天早上，舅妈给我准备了便当，是用樱花图案的餐盒装的，米饭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梅子干。「路上小心，我已经跟田中老师打过招呼了，他会带你去班级的。」
「嗯。」我把便当放进书包，对着镜子理了理校服的领口。淡紫色的长发被我扎成了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惹眼的发型。
学校离舅舅家不算远，步行大概二十分钟。沿着种满樟树的小路走，能看到穿着同款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背着书包，说说笑笑，声音像清脆的风铃。
快到学校门口时，我看到一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女生站在樱花树下，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对着空气挥舞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以星轨为证，以风为契，此刻正是封印解除之时……」
她的茶色短发在阳光下泛着浅棕的光泽，发梢挑染的几缕浅蓝格外显眼，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我停下脚步，有些犹豫要不要绕开——她看起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贸然打扰似乎不太好。
就在这时，她猛地转过身，树枝差点戳到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到她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哦？你就是那个转校生？」她上下打量着我，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从远方而来的异乡人，携带着被命运选中的气息……我是七海千秋，将成为你在这所学校的第一个同伴。」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语气太过认真，眼神里的「中二感」几乎要溢出来，让我想起以前班级里那些沉迷动漫的男生。
「你、你好，我是黑川杏子。」我鞠躬行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请问……教务处怎么走？」
七海千秋收起树枝，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点点头：「跟我来吧，被封印的道路，需要吾辈为你指引。」她说着，转身朝学校里走去，步伐轻快，发梢的浅蓝色挑染在晨光中跳跃。
我愣了几秒，连忙跟了上去。她走得很快，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次元裂缝」「异世界的召唤」，我只能跟在她身后，偶尔应和一声「嗯」「是吗」。
教务处的田中老师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我时，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就是黑川同学吧？我是田中，带你去一年二班。」
七海千秋突然举手：「老师！让我带她去吧！我和她很有缘分，是被命运红线连接的同伴！」
田中老师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笑：「好吧，七海同学，那你带黑川同学去教室，顺便跟班主任说一声。」
「包在我身上！」七海千秋做了个夸张的敬礼手势，然后拉住我的手腕，快步跑出了教务处，「跟我来，三年二班在教学楼的东侧，那里的阳光最适合觉醒力量。」
她的手心很暖，带着一点汗水的湿意。我被她拉着穿过走廊，沿途有不少学生朝我们看过来，大概是习惯了七海千秋的行为，只是笑笑就移开了视线。
三年二班的教室门是开着的，上课铃还没响，里面闹哄哄的。七海千秋一把推开门，大喊一声：「诸位，见证命运的时刻到了！这位是来自远方的黑川杏子，将与我们共同谱写新的传说！」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我的脸颊顿时发烫，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自己淡紫色的发尾垂在胸前，格外显眼。
班主任是个戴着细框眼镜的中年女老师，只是眉眼舒展，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些。她走上前，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黑川同学，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大家好，我是黑川杏子，从今天起转到这个班级，请多指教。」说完，我深深鞠了一躬。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几个女生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目光大多落在我的头发上。
「黑川同学就坐在七海同学旁边吧，那里正好有空位。」班主任指了指教室中间的位置。
七海千秋立刻举手：「遵命！吾辈会好好照顾新同伴的！」她说着，朝我招手，「杏子，这边！」
我走过去，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七海千秋凑近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在意那些凡人的目光，你的发色，是异世界的证明。」
我无奈地笑了笑，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放在桌子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书页上，暖融融的。七海千秋已经打开了笔记本，上面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大概是她的「中二笔记」。
窗外的樱花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花瓣像雪一样簌簌落下。我看着身边还在小声念叨「咒语」的七海千秋，又看了看教室里陌生的面孔，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城市，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也许，新的生活，真的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