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社的旧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老房子在低声絮语。夕阳的金辉从爬满常春藤的窗户斜射进来,给落满灰尘的书架镀上一层暖边,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光粒,混着剧本纸张特有的油墨香,有种让人安心的陈旧感。
“……所以,‘铃’在这里的台词,要带着雪粒落在掌心的温度,既脆弱又舍不得融化。”千岛结娜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她正指着剧本上的某一行,细框眼镜后的目光落在我和七海千秋之间,“再来一次试试?从‘风停了’这句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捏紧了剧本的边角。这几天的排练已经让我渐渐熟悉了“铃”这个角色——一个在雪国等待归人的少女,沉默却藏着不肯熄灭的执念。而七海千秋饰演的“守护者”,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台词不多,却像雪地里的路标,指引着情绪的方向。
“风停了。”我抬起头,目光穿过排练用的简易布景,落在“守护者”身上,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天的雪,好像比昨天更冷了。”
话音刚落,七海千秋的眼神突然变了。
平日里总带着“次元裂缝”“命运齿轮”之类中二光芒的棕色瞳孔,此刻竟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沉静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她微微侧身,站姿挺拔如松,褪去了所有跳脱的气场,连发梢那几缕扎眼的浅蓝色挑染,都仿佛被角色的气场压成了内敛的灰蓝。
“冷的不是雪。”她开口时,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三度,带着一种穿透空气的质感,每个字都像落在冻土上的石子,清晰而有力,“是等的人太久没回来,心先冻住了。”
我猛地一怔,竟忘了接下一句台词。
这不是七海千秋。至少,不是那个会对着梧桐树念咒语、把数学题叫做“古老符文”的七海千秋。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完全沉浸在角色里的演员,眼神里的坚定与悲悯,像真的从雪国走来的守护者。
“很好。”千岛结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她放下手里的笔记本,轻轻鼓起掌来,“千秋的情绪抓得很准,杏子的语气也比昨天自然多了——‘铃’的脆弱里藏着韧性,你刚才那句‘更冷了’,已经有这种感觉了。”
七海千秋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提线木偶的丝线,猛地晃了晃头,眼里的冰湖瞬间融化,又变回那个带着点傻气的中二少女。她挠了挠后脑勺,脸颊微红:“咳,此乃吾辈与角色灵魂共振的结果……怎么样,黑川杏子,感受到次元的波动了吗?”
“很厉害。”我由衷地说,心脏还在为刚才那瞬间的反差而跳动。
“对吧对吧!”日高菜菜从堆满零食袋的角落探出头,手里还举着半块铜锣烧,“我就说七海演起戏来超帅的!上次看她演茂丘西奥,拔剑的样子差点让我拍到内存满!”她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屏幕上定格着七海千秋皱眉念台词的样子,和刚才的“守护者”判若两人。
千岛结娜笑着摇摇头,翻开剧本:“再对一遍最后那段吧,‘铃’把护身符交给‘守护者’的时候,情绪要再递进一点。”
夕阳渐渐沉到教学楼后面,把活动室的影子拉得很长。窗外的紫阳花在暮色里晕成一片模糊的紫,远处传来社团活动结束的喧闹声,夹杂着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声。我和七海千秋站在临时搭起的布景前,念着《雪国物语》的台词,她的声音时而沉凝如冰,时而又在间隙跳脱地冒出一句“次元校准完毕”,惹得菜菜在旁边笑得直打颤。
“今天就到这里吧。”千岛结娜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六点半,“天色晚了,大家早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是,社长!”
收拾东西时,日高菜菜抱着相机追过来,把一张拍立得照片塞进我手里:“给,刚才抓拍的,你和七海对戏的样子超有氛围感!”照片上,夕阳正落在我和千秋的肩头,我的淡紫色长发与她发梢的浅蓝色挑染在光里交织,背景是模糊的书架与落满灰尘的剧本,像一幅安静的画。
“谢谢。”我小心地把照片夹进剧本里,指尖触到纸页上自己标注的台词,心里暖暖的。
七海千秋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已经站在门口等我:“走吧,黑川杏子,吾辈护送你穿过黄昏的结界。”
“又说奇怪的话了。”我笑着跟上她的脚步,菜菜在后面喊着“明天见”,声音像撒了把糖豆,清脆又甜蜜。
走出教学楼时,暮色已经浸透了整个校园。樱花树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拉得细长,路灯次第亮起,晕出一圈圈暖黄色的光。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七海千秋嘴里还在念叨着明天要带“次元能量补充剂”(其实是草莓味的能量棒),我偶尔应和一句,晚风掀起我们的校服衣角,带着夏末特有的温热。
路过那家常去的便利店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对了,周末的排练要提前半小时,社长说要试试新的灯光效果。”
“好,我会准时到的。”
“嗯。”她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蓝色缎带系着的小袋子,“这个给你,昨天在神社求的‘舞台守护符’,吾辈特意求了两个,一个给你,一个给‘守护者’。”
袋子里装着一张小小的御守,上面印着简化的面具图案。我捏着御守,指尖能感受到布面的粗糙纹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我会好好带着的。”
“那是自然,此乃命运的契约。”她扬起下巴,却在转身时小声说,“……其实是菜菜说,新成员需要点鼓励。”
巷子口的橘子树已经能看到轮廓时,七海千秋停下脚步:“吾辈就送到这里了,前面的结界由你自行突破吧。”
“明天见,千秋。”
“明天见,黑川杏子。”她摆摆手,转身跑进暮色里,茶色的短发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像尾调皮的鱼。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身推开舅舅家的院门。橘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往常这个时候,小太郎总会摇着尾巴冲出来,围着我的裤脚打转,明太也会趴在二楼的窗台上喊“杏子姐姐”。
但今天,院子里静悄悄的。
没有狗叫声,没有孩子的喧闹,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慌。我放慢脚步,推开玄关的木门,门上的风铃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大概是被谁碰歪了,吊绳搭在门框上,一动不动。
“我回来了。”我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屋里荡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换鞋时,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地板,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客厅的拉门半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坐在矮桌旁。我踮起脚尖走过去,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
是舅舅。
他背对着我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摆着一个空了的清酒瓶,手里还攥着酒杯,酒液顺着杯沿滴落在榻榻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似乎没听到我的动静,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肩膀微微耸动,像座沉默的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让我想起小时候暴雨来临前的夏天,天空低得仿佛要压下来,连蝉鸣都透着焦躁。
“舅舅?”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
舅舅没有回头,只是酒杯晃了晃,又被他猛地灌了一口。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房间门突然动了一下,一道小小的缝隙里透出半张脸。是明太,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看到我时,立刻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朝我招了招手。
我的心跳更快了,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门口小声问:“怎么了,明太?”
他把门缝推得更大些,让我进去。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点天光,借着这点光,我看到明太正缩在墙角,怀里紧紧抱着小太郎。平日里活泼的柴犬此刻蔫蔫的,身体微微发抖,头埋在明太的臂弯里,连尾巴都没力气摇。
“姐姐……”明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刚说两个字就吸了吸鼻子,眼泪啪嗒掉在小太郎的头上,“爸爸妈妈……吵架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吵得很厉害,”他低下头,用袖子蹭了蹭脸,指缝里还能看到未干的泪痕,“妈妈把盘子摔了,结衣吓得哭了,妈妈就抱着她上楼了……我不敢出去,小太郎也害怕。”
小太郎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轻轻呜咽了一声,往明太怀里缩得更紧了。
明太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孩童的茫然与恐惧:“他们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吵架了就会分开?姐姐,你说妈妈会不会不要我们了?”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瞬间撞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
也是这样的黄昏。
客厅里传来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妈妈的哭声和爸爸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空气。年幼的我抱着最喜欢的兔子玩偶,蜷缩在房间角落的衣柜里,把自己埋在厚重的和服里,耳朵却像被钉在了原地,逃不开那些尖锐的争吵。
“要不是为了孩子……”
“你以为我想这样过吗?”
“离婚吧……”
那些词语像冰锥一样扎进心里,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玩偶的耳朵被眼泪泡得湿漉漉的,兔子的红眼睛在黑暗里看着我,像是在问“怎么办”。直到争吵声渐渐平息,妈妈红肿着眼睛打开衣柜门,把我抱出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玩偶的布料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印子。
“姐姐?你怎么了?”明太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
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冷汗浸湿了校服的后背。眼前的明太,抱着发抖的小狗缩在角落的样子,和当年那个抱着兔子玩偶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
“不会的。”我深吸一口气,蹲下来轻轻摸了摸明太的头,声音尽量放得温柔,“爸爸妈妈只是一时生气,他们不会分开的,更不会不要明太和结衣。”
“真的吗?”他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怀疑。
“真的。”我点点头,指了指他怀里的小太郎,“你看,小太郎都知道,只是在闹别扭而已。等会儿我们去给妈妈倒杯茶,她看到明太这么乖,就不生气了。”
明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太郎的耳朵:“那……我们现在出去吗?”
“再等一会儿。”我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能听到二楼传来隐约的抽泣声,“让爸爸妈妈先冷静一下,我们先陪小太郎说说话,好不好?”
他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小太郎的毛里:“嗯。”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小太郎偶尔的呜咽。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看着明太笨拙地安抚着怀里的小狗,心里那片被搅乱的湖水久久不能平息。
原来有些伤口,并不会随着时间愈合,只是被一层薄薄的痂盖住了。一旦遇到相似的场景,就会立刻裂开,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二楼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舅妈带着哭腔的低语,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在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舅舅起身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在客厅里挪动,然后是拉门被拉开的轻响。
“明太?”舅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该睡觉了。”
明太立刻绷紧了身体,往我身后缩了缩。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没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抱着小太郎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的恐惧淡了些,多了点依赖。舅妈站在走廊里,眼睛红红的,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说了句“抱歉,让你见笑了”。
“没事的,舅妈。”我轻声说。
明太被舅妈牵走时,小太郎突然挣脱他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跑到我脚边,用头蹭了蹭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我。我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客厅里的矮桌已经收拾干净了,酒瓶和酒杯都不见了,只有榻榻米上那片深色的酒渍还没干透。舅舅不知去了哪里,大概是回房间了。楼梯口传来舅妈哄结衣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摇篮曲像被泪水泡软了,黏糊糊的让人心里发堵。
我走到厨房,给茶壶里加了水,放在火上煮着。橘色的火焰舔着锅底,映在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水壶“呜呜”响起时,我倒了一杯温热的麦茶,端着走上二楼。
结衣的房间门虚掩着,舅妈正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声音很轻,结衣的抽噎声渐渐小了下去。我把茶杯放在门口的矮柜上,轻轻敲了敲门:“舅妈,喝杯茶吧。”
舅妈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谢谢你,杏子。”
我没有进去打扰,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门时,月光正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霜。橘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是谁在无声地招手。
我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叶,手里还捏着七海千秋给的那个御守。舞台上的“铃”可以把护身符交给“守护者”,可现实里的孩子,该把不安交给谁呢?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话剧社的群聊。
七海千秋:「吾辈刚刚在次元夹缝中窥见了新的台词!‘铃’的护身符里,应该藏着一句未说出口的‘别走’!」
日高菜菜:「你又半夜中二病发作啦!不过这个想法好像不错哎[吃瓜]」
千岛结娜:「……明天排练试试加进去,杏子觉得呢?」
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消息,心里那片沉重的乌云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缝。我指尖悬在键盘上,犹豫了很久,才慢慢敲下一行字:
「我觉得……‘别走’两个字,藏在沉默里,可能更动人。」
消息发出去后,过了几秒,七海千秋回了个「!」,紧接着是:「不愧是能与吾辈共振的存在!这便是‘无声胜有声’的次元真理!」
我看着那个感叹号,忍不住轻轻笑了笑,眼眶却有点发热。
楼下的灯一个个熄灭了,最后只剩下客厅的夜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走廊的缝隙照上来,像一条温暖的丝带。远处隐约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轰隆轰隆地,带着整个城市的呼吸,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
我把御守轻轻放在书桌上,月光落在上面,面具图案的边缘泛着银光。
也许就像明太说的,只是一时生气而已。
也许就像“铃”最终会等到归人一样,所有的不安,总会有被抚平的一天。
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渐渐平稳的呼吸声,还有楼下偶尔传来的翻身声,心里那片混乱的湖水,慢慢开始沉淀。明天早上醒来,大概又能看到舅妈笑着煎蛋,明太举着高达模型冲过来,小太郎摇着尾巴蹭我的裤脚吧。
这样想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窗外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远处话剧社活动室的木质地板发出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排练未说完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