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是被窗帘缝隙漏进的微光唤醒的。
我睁开眼时,结衣还蜷缩在枕边睡得安稳,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昨夜未干的泪痕。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根细针在轻刺,把整个世界泡在潮湿的灰蓝色里。
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床头的剧本,哗啦啦的纸张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慌忙按住书页,看到夹在里面的那张拍立得——夕阳下我和七海千秋对戏的身影,此刻被窗外的雨雾映得有些模糊,千秋发梢的浅蓝色挑染像晕开的墨水,洇进灰蒙蒙的光里。
下楼时,客厅里空无一人。
矮桌上摆着一个用保鲜膜盖好的便当盒,旁边压着一张便签,是舅妈的字迹,清秀又温柔:「杏子,学校的午餐做好了,记得热一热再吃。舅妈有点事出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便签的边缘有点卷,像是被水打湿过又晾干了。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想找点喝的,却看到里面整齐地码着明太爱喝的牛奶、结衣喜欢的草莓味酸奶,还有舅舅常喝的清酒——只是酒瓶已经空了,瓶身倒扣在架子上,标签被泡得发皱。
小太郎从走廊尽头的狗窝钻出来,摇着尾巴蹭我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我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才发现它的前爪沾着点干了的泥渍,大概是昨夜被明太抱在怀里时蹭到的。
「饿了吗?」我打开狗粮袋,倒了半碗在它的食盆里。它小口小口地吃着,耳朵耷拉着,不像往常那样狼吞虎咽。
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半,距离上学还有一个小时。我把便当盒放进书包,又给小太郎添了点水,才拿起伞走到玄关。穿鞋时,目光扫过客厅的矮桌,榻榻米上那片深色的酒渍还在,只是被人用湿抹布擦过,边缘晕成了浅褐色,像一块没洗干净的伤疤。
「我走了。」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说,声音被雨声吞没,连回音都没有。
推开门的瞬间,潮湿的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腥气。巷子里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倒映着两侧人家的木格窗,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橘子树的叶子被雨打得沉甸甸的,偶尔有几滴水珠落在伞面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走到十字路口时,远远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七海千秋背着书包站在公交站台的屋檐下,茶色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发梢的浅蓝色挑染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格外显眼。她手里拿着一本用透明书皮包着的剧本,正低头用马克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时不时念念有词。
「千秋。」我撑着伞走过去。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换上那副「次元守护者」的严肃表情:「黑川杏子,你终于突破了雨雾的结界。吾辈在此等候多时,已将今日的台词能量校准完毕。」
我笑着点点头,和她各自撑着伞并肩站在屋檐下。
她合起剧本,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眉头微微皱起:「你的气场有些紊乱,像是被负能量侵蚀了。昨夜是否遭遇了次元裂缝的余波?」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心里那片沉重的乌云似乎被她这句中二的关心戳了个小缝,我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没睡好。」
「这可不行。」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铝箔纸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此乃吾辈特制的‘能量补充剂’,蕴含太阳粒子的力量,能驱散负面磁场。」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烤得金黄的仙贝,还带着余温。咬了一口,咸香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心里那块冰凉的地方似乎也跟着暖了些。
「谢谢。」
「无需言谢,维护同伴的能量稳定,是吾辈的使命。」她摆摆手,却在转身时小声说,「……其实是我妈妈早上烤多了,怕浪费。」
雨还在下,不大不小,刚好能打湿裤脚。我们撑着伞并肩往学校走,伞沿偶尔碰到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七海千秋一直在说今天排练的计划,说她昨晚突然领悟了「守护者」的台词要带着「雨滴穿透云层的穿透力」,我听着她的话,偶尔应和一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对了,」她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晴天娃娃,用红绳系在我的伞柄上,「这个能吸收雨雾中的负能量,吾辈亲测有效。」
晴天娃娃的白棉布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耷拉着脑袋,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我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昨晚明太抱着小太郎缩在角落的样子,鼻子一酸,眼眶有点发热。
「怎么了?」七海千秋注意到我的异样,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难道是‘能量补充剂’过期了?不可能啊,生产日期是今天早上……」
「不是。」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就是觉得……这个晴天娃娃很可爱。」
她愣了一下,随即脸颊微微泛红,别过头嘟囔:「那是自然,此物乃吾辈在神社求来的结界道具,岂是凡物可比……」
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雨声、她的中二台词、伞柄上晴天娃娃的晃动,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散了些许心头的阴霾。
上午的课过得很平静。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窗外的雨声成了天然的背景音;国语课上,日高菜菜被老师点名朗读课文,她语速太快差点咬到舌头,惹得全班笑了起来,连带着讲台上严肃的老师都弯了弯嘴角。
午休时,日高菜菜抱着便当盒坐到我和七海千秋旁边,双马尾上的蝴蝶结沾了点雨丝,亮晶晶的。「杏子,你今天怎么没精打采的?」她咬着筷子,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有点。」我扒了口饭,味噌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我就知道!」她突然拍了下手,眼睛亮起来,「所以说,我们周末去商业街散心吧!那里新开了一家鲷鱼烧店,听说馅多到会流出来,还有一家卖复古相机的店,我早就想去打卡了!」
「商业街?」七海千秋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半个梅子干饭团,「吾辈记得那里有一家动漫周边店,上周刚进了限量版的魔法阵徽章。」
「对吧对吧!」日高菜菜用力点头,凑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去吧去吧,杏子你转学过来还没去过吧?周末的话,结娜学姐说不定也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看着她们期待的眼神,心里那片沉重的乌云似乎又被推开了一些。话剧社的排练、鲷鱼烧的甜香、复古相机的铜色光泽……这些琐碎而温暖的小事,像一颗颗小石子,在浑浊的水面上激起细碎的涟漪。
「好啊。」我轻轻点头。
「耶!」日高菜菜欢呼着抱了我一下,七海千秋也露出了难得的、不带中二气息的笑容,发梢的浅蓝色挑染在阳光下闪了闪——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乌云裂开了一道小缝,漏下几缕微弱的阳光。
下午第三节课结束时,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晴不定。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天上缓慢地翻滚,偶尔有几道阳光刺破云层,给湿漉漉的屋顶镀上一层金边,又很快被新的乌云遮住,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明暗交替里,让人心里发慌。
「杏子,话剧社排练别忘了啊。」七海千秋收拾书包时提醒我,「社长说要试新的灯光,提前十分钟到。」
「嗯。」我点点头,指尖却有些发凉。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舅舅」两个字,后面跟着一条简短的短信:
「杏子,放学后早点回家,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那句「很重要的事」,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割开了上午好不容易才缝合的伤口,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不会的……我用力摇摇头,试图把那些可怕的猜想压下去。也许只是舅舅想跟我道歉,也许是舅妈回来了,他们想好好谈谈……
「怎么了?」七海千秋注意到我的脸色不对,凑过来看了一眼,「是家里出事了吗?」
「没、没什么。」我慌忙锁上手机屏幕,把它塞回口袋里,声音有些发颤,「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今天的排练可能去不了了,麻烦你跟社长说一声。」
「不舒服?」她皱起眉头,伸手想碰我的额头,「是被雨淋湿着凉了吗?需要吾辈送你去医务室吗?」
「不用了,我想回家休息一下就好。」我抓起书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连伞都忘了拿。
走廊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周末的计划,喧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却怎么也打不透我心里那层厚厚的冰。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冲出教学楼,外面的风带着雨后的湿冷,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不大,却密密麻麻地打在身上,很快就把校服淋得半湿。我没有撑伞,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一起滴在地上。书包在背上颠得生疼,里面的便当盒大概是撞到了什么,发出「哐当」的轻响。
我一路狂奔,穿过种满樟树的小路,跑过湿漉漉的石板巷,溅起的泥水沾满了白色的过膝袜,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重。橘子树的影子在眼前晃过,舅舅家的院门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却在推开那扇木门的瞬间,突然慢了下来,慢得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沉重的「咚咚」声。
客厅的拉门敞开着,舅妈坐在矮桌旁,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舅舅站在她对面,背着手,脸色铁青,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结衣的房间门紧闭着,隐约能听到里面压抑的抽泣声。
而明太,那个昨天还抱着小太郎缩在角落的男孩,此刻正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攥着一个摔碎的高达模型,碎片散落在榻榻米上,像一地的玻璃碴。他看到我进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你们……」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到底要怎么样?」
舅舅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舅妈一声尖锐的哭喊打断:「还能怎么样?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
「离婚」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狭小的客厅里炸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蜷缩在衣柜里的夜晚,爸爸妈妈的争吵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兔子玩偶被眼泪泡湿的触感……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涌了上来,尖锐地刺着太阳穴。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舅舅的声音也带着怒火,却又透着疲惫,「这个家变成这样,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舅妈猛地站起来,指着舅舅的鼻子,「你整天喝酒,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问,杏子寄住在我们家,你尽到做舅舅的责任了吗?你连明太和结衣都不管!」
「我喝酒还不是因为……」
「够了!」我突然大喊一声,声音在争吵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舅舅和舅妈都愣住了,转过头看着我。明太吓得缩了一下,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看着他们,看着散落一地的模型碎片,看着榻榻米上那片没洗干净的酒渍,看着紧闭的房门后结衣的哭声,心里那根紧绷了一夜的弦,终于断了。
「你们吵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明太和结衣?」我的声音在发抖,眼泪却像被堵住了,怎么也掉不下来,「你们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吗?你们摔东西、说伤人的话,他们都听得到、看得到!」
舅舅的脸色变得苍白,舅妈也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我爸爸妈妈以前也经常吵架。」我吸了吸鼻子,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们总是说‘要不是为了孩子’,可最后还是分开了。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没有孩子就好了,他们就不用假装很幸福了。」
明太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姐姐,我不要爸爸妈妈分开……我不要……」
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住了,蹲下来抱住他发抖的身体,小太郎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蹭着我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窗户,急急忙忙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那天下午的后续,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舅妈哭够了,舅舅沉默着收拾了东西,明太一直抱着我不肯松手,结衣在房间里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帮着收拾了明太摔碎的模型,擦干净了榻榻米上的碎片,给小太郎添了水,然后坐在客厅的角落,看着窗外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直到天色彻底黑透。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手机的闹钟叫醒的。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明太蜷缩在我身边睡着了,怀里还抱着小太郎,小狗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客厅里空荡荡的,舅妈房间的门紧闭着,舅舅大概是彻夜未归。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没有太阳,空气闷热得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吸进肺里都带着潮湿的黏腻感。我轻轻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橘子树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我回到房间,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棉麻连衣裙——不是校服,只是一件普通的夏天衣服。打开衣柜,把这几天穿的几件衣服叠好,放进最开始带来的那个行李箱里。箱子不大,装下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话剧社的剧本后,还有很多空余,显得有些单薄。
收拾好书包,我给学校发了条请假短信,然后走到客厅,轻轻拍醒明太:「明太,起来了,我们该走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着我:「去哪里?」
「去车站。」我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尽量放得温柔,「舅舅在那里等我们。」
新干线车站的人不多,空旷的候车大厅里回荡着广播的声音。舅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只是眼底的青黑藏不住。他看到我们进来,站起来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来了。」
「嗯。」我把行李箱放在脚边,牵着明太的手走到他面前。
候车的时间很短,没有人说话,只有明太偶尔小声问一句「小太郎怎么办」,舅舅说已经拜托邻居帮忙照顾了,等他安定下来就去接它。广播通知检票时,舅舅牵着明太的手走向站台,我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把明太安置在靠窗的座位上后,舅舅跟着我下了车,站在月台上。风从轨道尽头吹过来,带着铁轨的铁锈味,掀起他的衣角。他沉默了很久,才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
「这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和你舅妈离婚,她分走了大部分财产,这是我分到的那一半里的一半,存到了这张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看着那张蓝色的卡片,指尖冰凉,迟迟没有接。
「对不起,杏子。」舅舅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他抬手想摸我的头,又中途放下,「对不起你妈妈,我的亲妹妹……也对不起你。把你接到这里来,却让你经历这些,是我没本事,没照顾好你。」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记忆里,昨天下午我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了这个家里,摔了东西,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可现在看着舅舅愧疚的眼神,那些愤怒突然都变成了无力的酸楚。
「舅舅的家是你舅妈家里的财产,离婚后……我自然是不能再住那里了。」他避开我的目光,看着远处的铁轨,「我想带明太回咱们的老家,那里还有你外公留下的老房子,虽然破了点,但总能落脚。」
他顿了顿,又说:「我跟你商量过的,你在这所学校好像很快乐,话剧社的朋友也很好……就别跟我们回去了,好好在这里上完高中,毕业后再回去也不迟。」
「我找到一个老朋友,姓白仓,住在这附近。」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她人很好,家里有个空房子,我已经跟她说好了,你可以暂时住到那里去。她有个孙女,和你差不多大,你们应该能合得来。」
我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银行卡。卡片很薄,却沉甸甸的,硌得手心发疼。
「谢谢舅舅。」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笨拙的期望。「照顾好自己,杏子。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广播里传来列车即将启动的提示音,尖锐的汽笛声划破了站台的寂静。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快步走进车厢,明太正扒在车窗上看着我,小脸上满是委屈,却懂事地没有哭。
列车缓缓开动,越来越快,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消失在铁轨的尽头。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银行卡,看着空荡荡的铁轨延伸向远方,直到再也看不到列车的影子,才发现自己站了足足有十几分钟。
阳光终于冲破了乌云,刺眼的光线洒在站台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箱,转身走出了车站。
按照舅舅给的地址,我撑着伞穿过几条湿漉漉的街道,来到了一个安静的居民区。这里的房子大多是老式的砖瓦房,不像舅舅家那边的木结构建筑那样精致,却透着一种踏实的陈旧感。路边的樱花树虽然落了花,枝叶却长得很茂盛,遮住了半边天空。
地址上的房子很好找,就在街角的位置,一栋两层的砖瓦房,院子里种着几棵不知名的树,枝叶伸出矮墙,在门口投下斑驳的阴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副老花镜,低头看着膝上的针线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银白色的卷发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就是杏子吧?」
「是的,奶奶。我是黑川杏子。」我鞠躬行礼。
「快进来吧,外面热。」她放下针线活,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银白色的卷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是白仓千代,你舅舅跟我提起过你,是个好孩子。」
她领着我走进院子,石板路两旁种着几株绣球花,雨后的花瓣沉甸甸的,紫的、蓝的、粉的,像一团团揉碎的云霞。「家里有点乱,别嫌弃。」她笑着推开屋门,「进来坐,我去给你倒杯麦茶。」
屋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艾草香。客厅的矮桌上摆着一个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雏菊,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好的和歌,字迹娟秀,透着一股岁月的温润。
「我孙女在楼上收拾房间呢。」白仓奶奶端来一杯麦茶,放在我面前,「她说要给新住进来的姐姐一个干净的空间,其实啊,楼上本来就干净得连灰尘都没有。」
她的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挪动椅子,还有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嗒嗒」声,轻快又有些仓促。
白仓奶奶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就是太较真。你上去吧,楼梯在那边。」她指了指客厅角落的木质楼梯,「我就不上去打扰你们年轻人了。」
我点点头,拿起行李箱,慢慢走上楼梯。楼梯很旧,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老房子在低声絮语。二楼的走廊铺着浅色的木地板,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尽头的房间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柔和的光线。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只有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慢慢拉开一条缝,又很快被完全推开。
一个女孩站在门后。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棉布连衣裙,长发及腰,发丝柔软蓬松,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米色光泽——不是染的,而是天生的浅色,像初春枝头未完全绽开的嫩芽。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冷白,睫毛纤长,垂着眼帘时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当她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我愣住了。
她的瞳孔是浅粉色的,像被稀释过的樱花色颜料,在阳光下透着剔透的光泽,干净得让人不敢直视。
就在这时,窗外的天空突然彻底放晴了。乌云散尽,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穿过走廊的窗户,落在她米色的长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身后的墙壁上,树影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像是在无声地欢呼。
我看着她,手里的行李箱滚轮在地板上轻轻滑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很安静,只剩下阳光流淌的声音,和心脏在胸腔里,重新开始跳动的、清晰的「咚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