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从指间滑落的瞬间,意识像被温水漫过的海绵,缓缓沉了下去。
最后留在视网膜上的,是速写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场景三:祭坛崩塌时的光效」「台词修改:‘我们不是等待英雄,我们就是英雄’」「青空饰演的王子披风需加银丝刺绣」……这些字句渐渐模糊,像被打湿的墨迹,晕染成一片温柔的灰。
然后,是梦。
最先涌来的是争吵声。
不是激烈的嘶吼,而是那种浸在冰水里的、带着寒意的争执。客厅的灯光昏暗,父母坐在沙发两端,中间隔着能塞进两个我的距离。妈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像碎玻璃:「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爸爸低着头,手指用力绞着烟盒,烟丝从缝隙里漏出来,落在地毯上,像一小撮灰色的灰烬。
「再等等……」他的声音沙哑,「等杏子再大一点……」
「又是等!」妈妈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从结婚等到现在,你告诉我还要等多久?」
我缩在楼梯拐角,抱着膝盖数地砖。第12块砖的缝里嵌着一根长发,第15块砖上有个浅浅的凹痕,是去年爸爸醉酒时摔碎酒瓶砸出来的。这些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却想不起他们最后有没有和解——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吵到最后,妈妈会摔门进卧室,爸爸会去阳台抽烟,第二天早上,餐桌上又会摆好三人份的味噌汤。
直到那场雨。
灰色的雨幕,刺耳的刹车声,救护车的鸣笛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手里攥着爸爸出门前给的橘子糖,糖纸被汗水浸得发皱。护士阿姨蹲下来,用带着消毒水味的手摸我的头,说:「杏子要坚强啊。」
我不明白,坚强是什么?是像魔法少女那样,举起魔杖喊咒语吗?
画面突然跳转。
阳光透过老旧的木窗,照在客厅的矮桌上。爸爸把两本漫画书推到我和弟弟面前,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看,勇者和魔法少女。」
我的那本封面上,穿粉色连衣裙的少女正举着星星魔杖,身后跟着一只长翅膀的猫;弟弟的那本上,戴头盔的勇者挥着剑,对准黑色的恶龙。我们交换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弟弟用蜡笔给我的魔法少女画了胡子,我在他的勇者盾牌上画了朵小雏菊。
「姐,你看这里!」弟弟指着恶龙的眼睛,「它好像在哭哎。」
「才没有,」我抢过漫画书,「恶龙都是坏蛋。」
可后来在梦里,那只恶龙的眼泪落在地上,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宝石。
接着,场景变得陌生。
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发麻。眼前是一束刺眼的射灯,光线像融化的金子,把我的影子钉在地上。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束光和我。
我在说话。
嘴唇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震动,却听不清任何词句。像被按下静音键的电影,只有画面在动。
视线里闪过许多模糊的影子。
穿黑色纱裙的女人,指尖缠绕着紫色的雾气,裙摆扫过地面时,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花——是魔女吗?
背部长着透明翅膀的女孩,坐在巨大的树叶上,发间落满露珠,说话时会有光点从嘴里飘出来——是精灵吗?
鳞片在光线下泛着蓝绿色光泽的少女,尾巴拍打水面的声音像擂鼓,瞳孔竖成一条线,冷冷地盯着我——是龙女吗?
穿红色长袍的女人,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精致的锁骨,笑的时候眼尾向上挑,声音像浸了蜜的毒药——是魅魔吗?
坐在白骨王座上的身影,头戴荆棘王冠,指甲涂成暗红色,权杖上的骷髅头眼睛里闪着红光——是魔王吗?
还有两个并肩站着的人。
一个穿银色铠甲,剑柄上的宝石反射着光;一个穿蓝色长裙,裙摆上绣着星星。他们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彼此交握的手,很紧,像再也不会分开。
是王子和公主吗?
视线猛地向右偏。
还是那束射灯,还是跪在地上的自己。但周围的黑暗褪去了,露出一排排座椅,。座椅中间,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米色的长发,浅蓝色的棉布裙,浅粉色的瞳孔在黑暗里亮得像星星。
是优奈。
她正看着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在说「加油」。
「优奈——!」
我猛地睁开眼,胸腔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速写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背上披着一条浅灰色的薄毛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不是我的。
我愣了几秒,才慢慢抬起头。
房间里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带。桌子上的速写本摊开着,从第一页到第二十三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有场景描述,有台词片段,还有用铅笔勾勒的简单分镜——「王子拔剑时需侧光」「公主的裙摆此处应沾血」「魅魔的台词要用气声」……
这些字,是我写的吗?
我拿起本子,指尖触到纸面的凹凸感,才确定这不是梦。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写了这么多,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的。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下午六点十七分。
睡了多久?五个小时?还是六个小时?
我撑着桌子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
冷水让脑子清醒了些。
六点多了,优奈应该快打工回来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肚子突然「咕噜」叫了一声。空荡荡的感觉从胃里蔓延开来,才想起自己从早上醒来后,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我快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翻找食材。里面有昨天剩下的米饭,几个鸡蛋,还有奶奶早上买的青菜和豆腐。
「做个蛋炒饭好了,再煮个味增汤。」我自言自语着,拿出平底锅放在灶上,却不小心碰掉了旁边的汤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又差点把鸡蛋打在外面。淘米的时候,水洒了一地;切青菜时,差点切到手指。整个厨房被我弄得乒乒乓乓响,像在进行一场小型灾难现场。
「楼上的动静,是杏子醒了吧?」楼下传来奶奶的声音,带着笑意,「看来是饿坏了,中午就没吃东西呢。」
我愣了一下,探头往楼下看。奶奶正坐在藤椅上,手里织着毛衣,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银白色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糖霜。
「奶奶?」
「醒啦?」奶奶抬起头,对我笑了笑,「中午上去看你,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笔走得比缝纫机还快,就没叫你。下午再上去,就见你抱着本子睡着了,脸都埋在纸堆里,跟只偷吃东西的小仓鼠似的。」
她指了指我背上的毛毯:「毛毯是我给你盖的,柜子里找的,薄厚正好。看你厨房没动过,就知道中午肯定没吃饭——年轻人也不能这么熬啊,胃会坏掉的。」
原来如此。
我看着自己乱糟糟的厨房,又想起速写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啊奶奶,吵到您了。」
「不碍事不碍事,」奶奶摆摆手,继续织毛衣,「快做吧,小奈也该回来了,让她尝尝你的手艺。」
我点点头,重新拿起锅铲。鸡蛋在油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金黄色的蛋液慢慢凝固,混着米饭的香气弥漫开来。窗外的蝉鸣渐渐变得密集,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像一块融化的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