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噩梦的碎片与掌心的温度

作者:雨夜梦夏 更新时间:2025/8/12 21:11:41 字数:3526

优奈的意识像被卷入暗流的落叶,在记忆的漩涡里打着转。

最先浮上来的,是带着阳光味道的片段。

那时她大概四岁,家还在市中心那栋带小庭院的房子里。爸爸下班回来会把她架在肩上,穿过种满紫阳花的小巷去买鲷鱼烧,咸甜的内馅烫得舌尖发麻,她却笑得直拍手。妈妈总在厨房的晨光里烤饼干,黄油的香气漫过走廊,她踮着脚扒着料理台,看妈妈把面团捏成小兔子的形状,耳朵要捏得尖尖的才好看。

「小奈以后想当什么?」爸爸把她抱在膝盖上,指尖划过她浅粉色的瞳孔,语气里带着笑意。

「想当饼干师傅!」她奶声奶气地喊,伸手去抓爸爸手里的报纸,「要做比妈妈还大的兔子饼干!」

那时她的声音还像刚剥壳的毛豆,脆生生的。会在爸爸出差前抱着他的公文包喊「早点回来」,会在妈妈织毛衣时缠着要学,针脚歪歪扭扭却得意地举给奶奶看,会在紫阳花开满庭院时,数着花瓣给每朵花起名字。妈妈的围巾总带着淡淡的柑橘香,冬天裹在她脖子上,暖得能把鼻尖的寒气都烘成水汽。

变故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

那天她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着窗外的雨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妈妈用温水给她擦手心,爸爸在客厅打电话请医生,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慌乱。烧退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不再清脆,像生锈的门轴,「爸爸」「妈妈」喊出来,嘶哑得像另一个人的声音。

「过几天就好了。」妈妈摸着她的额头笑,眼里却藏着一丝担忧,「小奈多喝水,嗓子就不哑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嗓子没好,反而越来越糟。有时想喊「奶奶」,喉咙里只冒出「嗬嗬」的气音;想跟院子里的小猫打招呼,嘴唇动了半天,连个模糊的音节都挤不出来。爸爸带她去医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小灯照她的喉咙,又用听诊器听她的胸口,眉头皱得紧紧的。

「是罕见的神经系统紊乱,」医生把爸爸拉到走廊,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她耳朵,「影响了语言中枢,目前没有特效药,只能靠复健慢慢刺激……能不能恢复,不好说。」

「不好说」三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她心里。她攥着爸爸的衣角,浅粉色的瞳孔里蓄满了泪,却不敢掉下来——她怕一哭,连这点嘶哑的气音都彻底没了。

从那天起,家里的空气里多了种无形的沉重。爸爸的眉头总锁着,妈妈烤饼干时会突然停下,盯着烤箱发愣。她开始躲着人,别的小朋友在巷子里追跑打闹时,她就坐在紫阳花树下,抱着膝盖看蚂蚁搬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

再后来,是父母的争吵。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爸爸的声音带着她从没听过的疲惫,「她这样……我在国外工作也不安心。」

「那你想怎么样?」妈妈的声音在发抖,「小奈还这么小,她需要人照顾……」

她攥着门框的手指慢慢收紧,木刺扎进掌心也没察觉。喉咙里的钝痛又涌了上来,像有团滚烫的棉花堵着,连呼吸都带着疼。

爸爸走的那天,黑色的行李箱在玄关打开,像一张咧开的嘴。他蹲下来抱她,身上的须后水味道没变,怀里却空荡荡的,没有平时那种温暖的力度。

「小奈乖,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要听奶奶和妈妈的话,好好做复健,知道吗?」

她想问「复健能让我重新说话吗」,想问「你是不是因为我不能说话才走的」,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只能含糊地「嗯」一声。爸爸把一个兔子形状的钥匙扣塞进她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他站起身时,她看到妈妈用袖子在擦眼睛。

那是她最后一次好好地「看」爸爸。

爸爸走后的第三个月,妈妈开始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有时优奈递过去画好的画,妈妈要过好一会儿才接过,指尖碰到画纸时,会像被烫到似的缩一下。有天早上,优奈醒来发现妈妈不在厨房,矮桌上放着她的柑橘围巾,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妈妈清秀的字迹:「小奈要听奶奶的话,妈妈去挣钱了。」

奶奶那天来接她时,眼眶红红的,把围巾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她的小书包:「妈妈去了很远的城市工作,等小奈能说话了,妈妈就回来了。」

她摸着围巾上残留的柑橘香,用力点头。那时她还信着。

直到冬天来临,围巾洗了三次,柑橘香淡得几乎闻不见,妈妈也没回来。有次她在医院复健,听到走廊里奶奶和护士的对话,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妈妈上个月寄了封信,说在那边成家了,让小奈好好跟着我……」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只觉得喉咙里的堵住的不是棉花,是冻成冰的眼泪。原来「挣钱」是假的,「等她能说话」也是假的。

奶奶说要搬家时,她正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抱着那个兔子钥匙扣和褪色的柑橘围巾。紫阳花的盆栽被装在纸箱里,叶子蔫蔫地垂下来,像她没精打采的尾巴。搬家公司的卡车轰隆隆地开在巷子里,她趴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往后退,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妈妈没有出现,爸爸也没有。

新家在医院附近,老旧的木造房子,楼梯踩上去会「吱呀」作响。奶奶每天牵着她的手去医院,白大褂的影子在走廊里晃来晃去,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呛得她直皱鼻子。

「小奈,我们做复健哦,做完了就能像以前一样说话了。」奶奶蹲下来帮她理好袖子,银白色的卷发垂在她手背上,暖暖的。

复健室的床硬得像石板,医生叔叔拿着奇怪的仪器在她喉咙上划来划去,冰凉的金属头碰到皮肤时,她总会下意识地缩脖子。电极片贴在脸颊两侧,微弱的电流窜过神经,带来一阵阵发麻的刺痛,像有小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试着说‘啊’。」医生叔叔举着小镜子,照向她的喉咙。

她努力张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漏风的风箱。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浅粉色的瞳孔黯淡无光,嘴唇动了半天,连最简单的音节都挤不出来。她想起医生说的「不好说」,想起妈妈没说再见的纸条,突然觉得喉咙里的病,像株长在心里的杂草,已经把所有声音都缠死了。

「没关系,再来一次。」奶奶在旁边轻声说,手里攥着的手帕湿了一小块。

这样的「再来一次」,重复了无数个下午。

有时她会躲在被子里哭,眼泪打湿了枕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窗外的月亮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像一枚生锈的银币,冷冷地看着她。她摸着喉咙,那里平平的,没有伤口,却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堵住了,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这些记忆在噩梦里,变成了扭曲的形状。

爸爸的行李箱变成了黑色的漩涡,在玄关张着嘴,要把她吸进去。她拼命往后退,却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兔子钥匙扣在手里变得滚烫,烫得她想扔掉,手指却像被粘住了一样。妈妈的柑橘围巾缠上她的脖子,越收越紧,熟悉的香味变成了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勒得她喘不过气。

「小奈……跟爸爸走啊……」爸爸的声音从漩涡里传来,不再是温和的低音,而是像砂纸在摩擦,「国外很好玩的……」

「小奈不乖哦。」妈妈的声音从围巾里钻出来,轻飘飘的,像一片落叶,「你要是能说话,妈妈就回来了……」

她摇头,想喊「不要」,喉咙里却涌出黑色的液体,腥甜的味道灌满了口腔。医院的走廊无限拉长,白大褂的影子变成了没有脸的怪物,手里拿着长长的针管,电极片像蜘蛛网一样缠上来,电流越来越强,疼得她浑身发抖。

「为什么不说话?」怪物们围上来,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耳朵,「是不是这怪病把你变成了哑巴?」

「是不是气妈妈走了?」

「你是个没用的孩子……」

她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尖叫,却只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奶奶的身影在远处晃了晃,像水中的倒影,她想伸手去抓,奶奶却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了一滩水,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她哭得皱巴巴的脸。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不是冰冷的,不是粗糙的,是带着体温的,暖暖的,像奶奶给她焐手时的温度,像妈妈烤饼干时的掌心温度。

优奈猛地睁开眼睛。

房间里很暗,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银线。矮桌上的玻璃杯里,麦茶的热气已经散了,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窗边的兔子玩偶歪着头,耳朵上的缎带还是早上杏子帮她系的;她的脸颊贴着一片柔软的布料,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是杏子的校服衬衫。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趴在杏子的膝头睡着了。

杏子的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背上,指尖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起伏,像在给她打着无声的拍子。她能听到杏子平稳的心跳声,从胸腔传来,「咚、咚、咚」,像老座钟的摆锤,规律而安心。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那真实的温度。她动了动,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杏子正垂着眼看她,淡紫色的长发垂下来,拂过她的脸颊,带着点痒痒的触感。杏子的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的,像盛着星星的湖。

「优奈?」杏子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她,「做噩梦了吗?」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把脸埋得更深,埋进杏子的腹部,用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腰,手指攥住她的衬衫下摆,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杏子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住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指尖穿过打结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过了很久,等她的肩膀不再发抖,呼吸渐渐平稳,才听到杏子在她头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

「没事的,优奈。」

「有我在呢。」

这句话像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在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听着那安稳的心跳声,感觉那些冰冷的噩梦碎片——爸爸的漩涡,妈妈的围巾,怪物的针管,还有喉咙里那该死的怪病——正在这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融化成无害的水渍。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像一首被拉长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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