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像是被午后的热浪泡得发黏,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走廊里荡了几圈才渐渐消散。教室里的喧闹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膨胀开来,桌椅摩擦地面的吱呀声、同学间收拾书包的碰撞声、还有此起彼伏的道别声,混着窗外聒噪的蝉鸣,织成一张闷热的网。
我把最后一本笔记塞进书包,拉链合上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千秋已经站在我课桌旁,她的书包带子斜挎在肩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正用手背随意地抹着脸颊:“收拾好就直接去天台吧?”
“嗯,浅蓝色的遮阳棚底下肯定舒服。”菜菜从后排走过来,手里拎着那个总是塞得鼓鼓囊囊的相机包,金属搭扣在阳光下闪了闪,“早上路过的时候看了眼,今天没被别的社团占去。”
我点点头,把书包甩到背上,肩带勒得肩膀微微发沉。体育课上被晒得滚烫的校服外套还搭在臂弯里,布料贴着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三个人并肩走出教室时,走廊里的风带着穿堂而过的热气,吹得公告栏上的通知纸簌簌作响。
下楼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被太阳烤软的柏油路上。千秋走在最前面,白色的帆布鞋在台阶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她忽然回过头,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说起来,青空前辈今天应该也在天台吧?”
“肯定在啊,”菜菜的声音带着笑意,“昨天她还说天台的光线最适合看剧本呢。”
我“嗯”了一声,视线掠过楼下操场。跑道边缘的杂草被晒得蔫头耷脑,几个没来得及回家的男生还在篮球架下奔跑,汗水浸透的球衣紧紧贴在背上,远远望去像几块深色的补丁。
通往天台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带着铁锈摩擦的涩味。一股比楼下凉爽些的风扑面而来,浅蓝色的遮阳棚在头顶展开,像一片被剪碎的天空,阳光透过棚布的缝隙,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青空正躺在铺开的毯子上,一本翻开的剧本盖在她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和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呼吸均匀地起伏着,剧本也跟着微微颤动,像停着一只安静的蝴蝶。
结娜坐在旁边的折叠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笔记本,手里转着一支黑色的水笔。看到我们进来,她停下动作,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声音压得很低:“刚睡着没多久。”
她朝青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从中午开始就抱着剧本没撒手,说天台上温度刚好,结果一躺下就睡过去了。”
千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蹲在毯子旁边,盯着那本盖在脸上的剧本看了几秒,又轻轻退了回来,压低声音问:“结娜前辈,你们今天找人有进展吗?”
“哪有时间啊。”结娜叹了口气,把水笔别回笔记本的螺旋夹上,“上午一直在核对剧本细节,下午就被学生会叫去开会了。说是所有社团的社长都得去,结果从两点开到快放学,净说些去年听过八百遍的话。”
她皱了皱鼻子,像是在回味当时的枯燥:“什么活动安全注意事项,什么社团经费申请流程,听得我都快在座位上打盹了。旁边文艺社的副会长也跟我一样,偷偷在笔记本上画小人儿。”
“欸?文艺社是副会长去的吗?”菜菜眨了眨眼,相机包从手臂上滑下来,她赶紧用手托住。
“是啊,”结娜点点头,“我跟她挨着坐呢,还聊了两句你们文艺社最近的画展。”
话音刚落,毯子上的青空忽然动了动。盖在脸上的剧本滑下来一点,露出她闭着的眼睛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她似乎没完全醒,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含混不清地飘过来:“每次都是藤野去……我才不去呢……”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扰了,眉头舒展开来,又把剧本往上拉了拉,重新盖住脸,呼吸很快又变得均匀起来。
天台上安静了几秒,然后千秋率先忍不住,用手捂住嘴,肩膀轻轻抖动着憋笑。结娜也弯起了嘴角,朝我们做了个“嘘”的手势。菜菜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悄悄打开镜头盖,对着青空的方向按了一下快门,清脆的“咔嚓”声在风里散开。
“那我们先过一遍剧本吧?”结娜站起身,把椅子往毯子旁边挪了挪,“既然青空睡着了,就先小声点,等她醒了再对细节。”
我和千秋在毯子另一边坐下,草编的坐垫被晒得暖暖的。结娜从帆布包里拿出几本复印的剧本,分发给我们。纸页边缘有些卷曲,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爱知和巧克呢?”千秋翻到第一页,抬头问了一句。
结娜拿起手机划了两下:“刚在群里说了,爱知家里有事先回去了,巧克说社团活动结束晚了,今天就不过来了。”
我低头看着剧本上的台词,角色名的位置还空着,只有“角色A”“角色B”这样的标记。结娜清了清嗓子:“既然还没正式定名,我们今天就先随便起个名字代用吧?不然总说‘这个角色’‘那个角色’太麻烦了。”
“好啊好啊。”千秋立刻点头,指着自己剧本上的某一行,“那我这个角色就叫……伊丽莎吧!”
“我这个就叫艾丽丝好了。”结娜也很快定了下来,然后看向我,“杏子呢?”
我手指在纸页上顿了顿,目光掠过那些尚未被赋予灵魂的台词,轻声说:“叫阿杏吧,毕竟是从现代世界来的。”
“阿杏……”结娜念了一遍,点了点头,“嗯,不错。”
菜菜举着相机,镜头在我们三人间转来转去,轻声说:“我不参与朗读,就负责记录啦。”
阳光透过浅蓝色的遮阳棚,在剧本上投下淡淡的蓝影。千秋先念出了第一句台词,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雀跃,结娜的声音平稳柔和,像在讲述一个藏在心底很久的故事。我握着剧本的手指微微收紧,等轮到“阿杏”的台词时,才慢慢开口。
风从遮阳棚边缘钻进来,卷起纸页的一角。青空翻了个身,剧本从脸上滑落,露出她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菜菜赶紧把镜头对准她,又轻轻按下了快门。
放学的人潮像退潮的海水般渐渐散去,教学楼里的喧闹声一点点沉淀下来,只剩下值日生扫地的沙沙声,和偶尔从走廊尽头传来的粉笔盒碰撞声。
安野一郎站在一年二班的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的塑料搭扣。走廊里的光线斜斜地切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朝教室里望了一眼,几张课桌上还堆着没收拾的练习册,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的数学公式被擦得只剩下模糊的印记。
一个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背着书包从里面走出来,差点撞到他身上。“啊,抱歉。”男生站稳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几分疑惑。
一郎往后退了半步,微微低下头,声音比平时轻了些:“请问……这里有位姓黑川的女同学吗?”
男生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有啊,黑川杏子。不过她好像刚走没多久,应该是去话剧社了吧?”
“话剧社……”一郎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指尖的力度松了些,“谢谢你。”
男生“嗯”了一声,转身下楼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一郎站在原地,视线落在教室门牌上的字上,阳光从走廊窗户照进来,在那个字上镀了一层金边。
他转身准备离开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找什么呢,一郎?”赤羽阳翔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从身后传过来,“我在楼下等你半天了。”
一郎回过头,看到阳翔斜挎着书包,一只手插在校服裤袋里,嘴角扬着促狭的笑。“没什么。”一郎避开他的视线,往楼梯口走。
“没什么?”阳翔快步跟上来,跟他并排走着,“我可是都看见了,你站在二班门口半天了,是在找那个叫黑川的女生吧?”
一郎的脚步顿了顿,没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啧啧,”阳翔咂了咂嘴,语气里满是好奇,“难道真的是水池边那一眼,就让你一见钟情了?我就说当时你盯着人家看半天,肯定有问题。”
“不是。”一郎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只是想再看一眼。”
他加快了脚步,楼梯扶手被太阳晒得发烫,指尖碰上去时像触到了一块温热的石头。阳翔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上去,嘴里嘟囔着:“再看一眼?什么意思啊……”
一郎没回答。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中午在水池边看到的画面——女生蹲在樱花树下,发尾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侧脸在透过树叶的光斑里显得格外柔和。他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她低头时,脖颈处露出的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和校服领口蹭在一起的样子。
画面忽然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晃动起来,模糊的光斑里,隐约出现了另一个身影。那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正蹲在院子里的栀子花丛前,手里拿着一朵刚摘下来的花,仰起脸朝他笑。
那个笑容……
一郎的脚步猛地停在楼梯转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为什么……那么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