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景象。
如果说，之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琳，像是一朵被精心圈养在温室里、不染尘埃的百合，美丽，却也脆弱，带着一种任人采撷的无力感。
那么此刻，换上这件浅蓝色棉布裙的她，就像是雨后山涧旁悄然绽放的一株无名野花。
没有夺目的色彩，没有繁复的姿态，却自有一股洗尽铅华的清透与坚韧。
浅蓝色的布料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近乎透明，仿佛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与浅蓝的裙色形成了一种安静而强烈的对比。
那双金色的瞳孔，在这一片素净的色彩中，像是被擦拭过的宝石，剔透得惊人，里面沉淀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深邃的静谧。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刻意摆出任何姿态，甚至还有些拘谨地捏着裙角，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不是一种“好看”，而是一种“契合”。
仿佛这件衣服天生就该穿在她的身上，仿佛她骨子里就该是这副模样。那份从容和安静，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凯斯特”的影子彻底洗去，也剥离了奥莉薇娅强加给她的、那种惹人怜爱的“玩偶”属性。
她就是琳。
独一无二的，琳。
“天哪……”老板娘捂住了嘴，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小姑娘，这件衣服……这件衣服简直就是为你做的！”
这句赞美发自肺腑，没有任何商业吹捧的成分。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任何溢美之词都显得多余。
奥莉薇娅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她死死地盯着琳，像是要用目光在她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怎么会这样？
那件平平无奇、寡淡如水的裙子，怎么穿在她的身上，会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
这不合理！
她精心挑选的、华丽的、能衬托出琳柔弱可爱的白色连衣裙，被比下去了。她费尽心思想要塑造的、那个需要依附于莱恩、需要她这个“姐姐”来引导的形象，在此刻土崩瓦解。
琳没有去看老板娘，也没有理会奥莉薇娅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嫉妒视线。
她的目光，落在了试衣间旁边那面半身高的穿衣镜上。
镜子里的人影有些模糊，因为镜面落了些灰尘。但她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自己。
看到那个穿着浅蓝色裙子的少女。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
不是作为领地的凯斯特，不是作为莱恩的附属品，也不是作为奥莉薇娅的“琳妹妹”。
她就是她。
一个喜欢这件浅蓝色裙子的，独立的个体。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一颗种子在心底深处悄然破土，带着一种微小却又坚定的力量，向上生长。
“琳妹妹，真、真漂亮呢……”
一个甜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琳的思绪。
奥莉薇娅已经调整好了表情，她走到琳的身边，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温柔宠溺的笑容。她伸手，亲昵地想为琳整理一下微乱的领口。
“我就说嘛，我们琳妹妹底子这么好，穿什么都好看。”她的语气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仿佛琳能有这副模样，全是她的功劳，“既然喜欢，那我们就买下吧？莱恩哥哥看到了，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又提到了莱恩。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用莱恩来压制琳，提醒琳她如今的地位从何而来。
若是从前，琳或许会因此而动摇，会再度陷入那种无所适从的恐慌里。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在奥莉薇娅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领口的那一瞬间，琳再次后退了半步。
动作的幅度很小，甚至有些不着痕迹，但却精准地避开了对方的触碰。
奥莉薇娅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琳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了之前的躲闪和怯懦，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平静。
她看着奥莉薇娅脸上那堪称完美的笑容，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来不及掩饰的、一闪而逝的僵硬与怨毒。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从记忆的深海里浮了上来。
很淡，像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
这个笑容……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奥莉薇娅的脸上，而是在……另一张脸上。
一张属于男人的，英俊却又让她恨之入骨的脸上。
那个男人，也曾这样对她笑过。
在他用计谋夺走了她的一切，将她踩在脚下的时候。
在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语，享受着她痛苦与绝望的时候。
那个笑容，和眼前奥莉薇娅的笑容，在某一瞬间，诡异地重合了。
“琳妹妹？”奥莉薇娅似乎察觉到了琳的走神，她的笑容更加甜美，试图用这种亲昵来打破这片刻的僵局，“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琳轻轻地摇了摇头，垂下了眼帘。
心底的那个念头太过荒谬，以至于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奥莉薇娅怎么会和那个男人有关系？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琳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压下那股荒谬的熟悉感。
她转过身，对老板娘说：“老板娘，这件衣服，我要了。请问……多少钱？”
“哎哟，小姑娘你真是……”老板娘喜笑颜开，连忙摆手，“这件衣服就当是我送给你的！你穿上它，比挂在我们店里当招牌还好使呢！”
“那怎么可以。”琳坚持道，她不喜欢亏欠别人。
“没关系没关系，”奥莉薇娅立刻笑着打圆场，她从自己的小钱包里摸出几枚银币，不由分说地塞到老板娘手里，“老板娘，钱我们还是要给的。这是我们家琳妹妹第一次自己挑衣服呢，很有纪念意义的。”
她一边说，一边亲热地挽住了琳的手臂，姿态做得十足。
琳猛地抬起头，视线死死地锁在奥莉薇娅的侧脸上。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奥莉薇娅正在和老板娘客套，脸上洋溢着活泼开朗的笑容，语调甜美，富有感染力。
“奥莉薇娅……”
琳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奥……斯……顿……”
两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如同两道交错的闪电，轰然相撞！
奥莉薇娅。
奥斯顿。
何其相似！
为什么？为什么她直到现在才发现？！
是因为她变成了女性，思维也变得迟钝了吗？还是因为奥莉薇娅的伪装太过成功，让她从一开始就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不……不是的。
是因为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
一个人，怎么可能从男人，变成女人？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可是……她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从凯斯特，变成了琳。
那为什么奥斯顿，就不能变成奥莉薇娅？！
这个念头像是一道惊雷，在琳的脑海中炸响，将所有的迷雾与困惑都炸得粉碎。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奥莉薇娅对她抱有那么深的、莫名其妙的敌意？
为什么她总是在莱恩面前，不着痕迹地贬低自己，抬高她？
为什么她对自己的一切喜好、一切弱点，都了如指掌？
为什么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总是藏着那种……那种看待一个失败者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奥莉薇娅！
她就是奥斯顿！
是那个毁了她一切的宿敌！
是他！
这个认知，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琳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
她看着眼前这张清纯柔弱、笑靥如花的脸，只觉得一阵阵的反胃与恶寒。
这张脸皮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个肮脏、扭曲、充满了仇恨与算计的灵魂！
他把自己变成女人，伪装成受害者，潜伏到莱恩的身边……他的目的，不言而喻。
他要抢走莱恩。
就像当初，他抢走了她的领地、她的军队、她的尊严一样。
他要再一次，把她拥有的一切，都夺走！
“琳妹妹，我们走吧？”奥莉薇娅付完了钱，亲热地拉着琳的手，准备离开，“天色不早了，莱恩哥哥该等急了。”
她的手很温暖，很柔软。
但在琳的感觉里，那就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自己的手腕，吐着信子，随时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琳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奥莉薇娅拉着她。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
但她的内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看着奥莉薇娅，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