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的话音很轻，像羽毛一样落在琳的心湖上，却激起了千层浪。
“是她自己的内心，打败了她自己。”
自己的内心……
琳咀嚼着这句话，心脏没来由地一紧。她看着舞台上那个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跪倒在地的奥莉薇娅，一种物伤其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奥莉薇娅的梦境，是求而不得。
那自己的呢？自己内心深处最相信，也最恐惧的东西，又是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琳就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周围的景象似乎开始变得模糊，剧场里昏暗的光线在视野边缘扭曲、拉长，变成了流动的色块。萝拉和琉璃的惊呼声，莱恩平淡的呼吸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抓着莱恩衣袖的手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这是她在被卷入漩涡前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但这一次，漩涡的力量超出了她的抵抗。
最后的意识里，她感觉到莱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个动作依旧是安抚，却没有将她拉回现实。
“这也是你的机缘。”
一个不属于莱恩，却带着同样慵懒语调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那是夜的声音。
随后，世界彻底沉入黑暗。
……
当琳再次恢复感知时，她正站在一片荒芜的焦土之上。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尘土混合的腥气。脚下的大地布满龟裂的痕迹，远处是断壁残垣，那是她曾经作为领主凯斯特时，最后失守的要塞。
失败与屈辱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剑。
剑身早已断裂，只剩下半截，锋刃上布满了豁口，但握着剑柄的手，却充满了久违的力量感。
这不是琳那具纤细瘦弱的身体。
这是一具属于战士的躯体。肌肉贲张，骨骼坚实，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力量。
是凯斯特的身体。
琳，或者说凯斯特，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的强大。他抬起头，金色的瞳孔里燃起一丝火焰。
他回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别人身后，连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弱小女孩。
然而，那份重获力量的喜悦，却在下一秒被一种更为庞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所浇灭。
因为在他的正前方，一个人影缓缓浮现。
那个人影很高大，轮廓与莱恩一模一样，但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截然不同。
没有疲惫，没有慵懒，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
那是一种神明般的、绝对的、无法被撼动的存在感。他就像一座山，一片天，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本身。他的出现，让周围本就压抑的空气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刀片。
又是这个梦。
和那晚在小屋中惊醒前的噩梦，一模一样。
凯斯特的意志在咆哮。他不能接受，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会恐惧任何人，尤其是在他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之后。
“莱恩……”
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
对面的“莱恩”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空虚和淡漠，比奥莉薇娅在梦境中所见的，还要纯粹，还要冰冷。
那不是在看一个敌人，甚至不是在看一个活物。
那是在看一粒尘埃。
这种无视，比任何攻击都更能摧毁一个强者的骄傲。
“为什么？”凯斯特握紧了断剑，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为什么要挡在我面前？”
梦境里的莱恩，依旧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
没有武器，没有魔法，只是一个简单的抬手动作。
但整个世界都在为之响应。
铅灰色的天空瞬间变得漆黑如墨，狂风呼啸，大地剧烈地颤抖、崩裂。无数由纯粹能量构成的黑色光矛在空中凝聚成型，矛尖闪烁着毁灭性的光芒，齐齐对准了渺小的凯斯特。
末日降临。
这就是答案。
不需要言语。他们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他是神，而自己，是妄图挑战神明的凡人。
凯斯特的灵魂在战栗。这股力量，远比他认知中的任何存在都要恐怖。他生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
逃？无处可逃。
求饶？骄傲不允许。
那就……战！
哪怕是飞蛾扑火，哪怕是螳臂当车，他凯斯特，也绝不会跪着死！
“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一声怒吼，将所有的恐惧、不甘和愤怒都灌注到手中的断剑里，朝着那神明般的身影发起了冲锋。
他用尽了毕生所学的一切剑技，他的速度快到撕裂空气，他的力量足以开山裂石。
然而，没有用。
所有的攻击，在靠近那个身影三尺之内时，都如同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消弭于无形。
而天空中的光矛，则毫不留情地落下。
第一根，贯穿了他的左肩，将他死死钉在地上。剧痛传来，但他没有惨叫，只是咬碎了牙。
第二根，刺穿了他的右腿，剥夺了他的行动能力。
第三根，第四根……
光矛如雨点般落下，精准地避开了他的要害，却又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剧痛，无尽的剧痛。
凯斯特性格坚毅，他能忍受任何肉体上的折磨。但这一次，伴随着疼痛的，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力感。
他的力量，他的意志，他的骄傲，在这绝对的差距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像一条濒死的野狗，趴在地上，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梦境里的莱恩，缓缓地向他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
凯斯特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瞪着他。金色的瞳孔里，只剩下不屈的恨意。
然而，就在那张冷漠的脸庞即将走到他面前时，一个不合时宜的画面，突兀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在小屋的房间里。
同样是这张脸，却带着一丝无奈和没睡醒的疲惫。那只手，不是召唤光矛，而是笨拙地、甚至有些粗鲁地，揉着一个黑发少女的头。
“我永远会偏向你这一边。”
“你大可以大大方方的承认，我全盘接受。”
那声音，疲惫却又温柔，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纵容。
紧接着，是更多的画面。
他端来热水和伤药，沉默地为她处理伤口。
他平静地吃下她做的、烤焦了的松饼，然后告诉她下次火可以小一点。
他耐心地教她修剪蔷薇，教她看懂古籍，帮她在集市上讲价。
他会在她学习魔法烦躁不安时，伸过手来，笨拙地摸摸她的头。
他会在她半夜因为不安找来时，让她睡在床上，自己坐在椅子上守护一夜。
他会在她哭泣的时候，安静地陪着，直到她哭完。
那些画面，属于“琳”。
那些温柔，属于“琳”。
那些偏爱，属于“琳”。
而他，凯斯特，现在这个状态，这个充满了力量，充满了骄傲和尊严的男性身体，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光矛和无情的碾压。
为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不是失败，不是死亡，甚至不是失去力量。
而是……失去被莱恩偏爱的资格。
原来，他内心深处最相信的，也早已不是凯斯特那套属于强者的逻辑。
而是琳所体验到的，那份不讲道理的、被守护的温柔。
他以为自己想要拿回凯斯特的力量和尊严，去和莱恩站在对等的位置。
可潜意识比他更诚实。
它知道，一旦他变回了凯斯特，他就会失去一切。
他将不再是那个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照顾的琳，不再是那个可以因为噩梦就去敲门的琳，不再是那个可以被无条件偏袒的琳。
他会变回莱恩的“其他人”。
一个需要用实力去对话，用输赢去界定关系的，敌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顿悟，同时冲击着他的灵魂。
他趴在地上，看着那双走到他面前的、属于“神明”的脚。
他想笑。
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后知后觉。
原来，他早就做出了选择。从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请求那个笨拙的摸头时，他就已经背弃了凯斯特的骄傲。
他，早就不是凯斯特了。
地上的“凯斯特”，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贲张的肌肉缓缓消解，坚实的骨骼变得纤细，那具充满了力量感的男性身躯，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变回了那个他曾经无比厌恶的、布满伤痕的少女身体。
手中的断剑，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化作了光点。
力量，消失了。
骄傲，也随之放下了。
琳虚弱地趴在地上，抬起头，仰视着面前那个神明般的莱恩。
她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愤怒。
她只是看着他，金色的瞳孔里，褪去了所有的尖锐和不甘，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几乎快要碎裂的委屈。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哭腔的请求。
“……可以……摸一下头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