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莉薇娅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没有动。
那件盖在她身上的骑士披风,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的脸颊,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它隔绝了地面的寒气,也像一道屏障,将她与刚才那场几乎撕裂灵魂的恐怖体验隔离开来。她拉了拉披风,将自己裹得更紧,鼻腔里充斥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有尘土的干燥,有夜风的清冽,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莱恩的气息。
那不是什么香料的味道,也不是汗味,更像是一本被翻阅了无数遍的旧书,在阳光下晾晒时散发出的味道,沉静,安稳,带着时光的厚度。这个发现让她冰冷的指尖涌上一股暖意。
她缓缓收回那只抓空了的手,指尖蜷缩,仿佛还在感受那片衣角从指缝间滑走的触感。顺滑,干脆,没有半分犹豫,却也没有丝毫厌恶的急切。
他只是走了。
奥莉薇娅侧过头,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他抱着琳的姿态很稳,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每一步都踏在令人安心的节奏上。怀里的少女睡得安详,黑色的发丝垂落在他手臂上,构成一幅理所当然的和谐画面。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被厌恶地甩开,被轻蔑地无视,或者,他出于无奈的妥协。但她唯独没算到这种“无为”,不,或许她早就知道。
不靠近,不远离。不接受,不拒绝。
这本就是莱恩的底色。
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山,你对着他哭喊,拉扯他的衣角,他都不会给你任何回应。但当你力竭倒下时,他投下的影子,他身躯所阻挡的寒风,却又实实在在地庇护了你。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怜悯或温柔,却得到了一种更本质的东西——存在。
他在这里。
这个认知,比任何温柔的搀扶都更有力量。精神冲击带来的恐惧余波,在这份沉默的“存在感”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无声
声地消融。她抓着他衣角的手,力道在不知不觉间松懈,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安心。
目的,达到了一部分。
她没有成为被他搀扶的弱者,也没有成为被他厌弃的麻烦。她成为了一个“被他留下披风”的人。在这个只有他和琳的稳定结构里,她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楔入了一枚小小的钉子。
她闭上眼,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那是一个掺杂着疲惫、痛苦和满足的,极为复杂的笑容。奥莉薇娅,你这个不择手段的女人,你又赌赢了一小步。
另一边,圣女琉璃的视野里,莱恩的身影消失在建筑的拐角。她再低头看看地上那个裹着披风、脸上挂着诡异微笑的奥莉薇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抹僵硬在她嘴角的微笑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后怕。她扶着粗糙的地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真是……一场华丽的噩梦。”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梦呓。
神话……原来是这样的东西。
不是史诗里传唱的辉煌,不是壁画上描绘的威严。而是一种……无法理解、无法直视、无法揣测的“存在”本身。当他站在那里,整个世界的规则似乎都在为他弯曲。琉璃引以为傲的圣光之力,在他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试图用蜡烛去照亮太阳的傻瓜。
一是微不足道,二是没必要。
不过,虽然直到最后那位神话被那一位更强的存在一分为四,从此隐居到世界各地,但仍保留了神话的等级,神的伟力吗。
“喂……你们几个,没事吧?”
一个带着茫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骑士萝拉终于从尖叫鸡的噩梦中挣脱出来,她用力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看着空荡荡的训练场中央,以及一个躺着傻笑,一个坐着发呆的两个女人,满脸都是状况外的无辜。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好像……梦见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脖子,然后发出了这辈子最嘹亮的鸡叫?”她揉着自己的喉咙,一脸认真地回忆着,“声音还挺有穿透力的。”
琉璃和奥莉薇娅都没有回答她。
奥莉薇娅缓缓坐起身,动作优雅地将那件属于莱恩的披风叠好,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祭器。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甜美无害的笑容。
“萝拉姐姐,你一定是太累了啦。”她轻快地说,“刚才风好大,我和琉璃妹妹不小心摔倒了,谢谢你的关心哦。”
“是吗?风有那么大?”萝拉抬头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旗帜,挠了挠头,一脸耿直的困惑。
……
莱恩抱着琳回到房间。
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柔软的床铺上,琳的身体陷进被子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嘤咛。她似乎在梦里也感觉到了熟悉的环境,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像一只找到了巢穴的猫。
莱恩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少女的睡颜恬静而安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平稳悠长。那张曾经属于凯斯特、总是紧绷着仇恨与不甘的脸,如今在睡梦中,只剩下属于琳的、未经世事的纯粹。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拨开黏在她脸颊上的一缕黑发。指腹传来的,是温热而细腻的触感。
他的感知能力很弱,对外界的温度、情绪变化都不敏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感知。只是他的阈值很高。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只有当数值突破某个极值时,才会发出警报。
琳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持续不断的、温暖的“极值”。
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她偶尔在梦里不安的呓语,她醒着时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依赖,这些微小的变量,像一滴滴水,持续不断地滴在他那片名为“空虚”的荒原上,让那里长出了一小片绿意。这是他用来对抗永恒的、无尽的虚无的锚点。
他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这是他的习惯,琳半夜偶尔会渴醒。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房间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这种疲惫只是空虚的副产物,不需要睡眠,但睡眠可以跳过空虚的时间,所以最后还得睡。
他不是不懂。他能看透那个女孩笑容下隐藏的算计,也能看透她孤注一掷的赌博。他只是觉得麻烦。
给她披风,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在他那套的逻辑里,最简单、最能快速结束僵局、并且后患最小的处理方式。
扶她起来?会产生不必要的肢体接触,她可能会顺势靠过来,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冷漠走开?她可能会继续躺在那里,或者做出更极端的事情,吸引更多人注意,事情还是会变得麻烦。
所以,留下一件披风,隔绝她与地面的寒冷,给予一个“我已处理”的信号,然后脱身。这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他闭上眼睛,准备就这么坐着休息一夜。
就在这时,床上的琳忽然动了动。她翻了个身,面朝向他,眼睛没有睁开,鼻子却轻轻地抽动了两下。
“……别人的味道。”
含混不清的梦话从她嘴里溢出,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委屈。
莱恩睁开眼,有些意外。
下一秒,琳像是无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然后摸索着抓住了莱恩垂在椅子边的手。她的手很小,也很暖,就那么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然后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脸颊边,蹭了蹭。
像一只正在用自己的气味标记所有物的小动物。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满意了,小声嘟囔了一句“……是莱恩的”,便再次沉沉睡去。
莱恩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又看了看她安稳的睡颜,那双总是盛着疲惫和空虚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被这无意识的依赖,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也让她的手能握得更安稳。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窗外,月光如水。
而另一间房里,奥莉薇娅将那件披风平整地铺在自己的床上。她跪坐在床边,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粗糙的布料,像是在描摹一个看不见的轮廓。
她没有立刻躺上去,也没有做出什么更亲昵的举动。
她只是看着,分析着。
这件披风,是她今晚唯一的战利品。它代表着莱恩的“处理方式”。一种非接触、非情感、纯粹基于逻辑判断的应对。
“真像你啊,莱恩哥哥。”她轻声说,脸上带着研究者般的专注,“温柔,又冷酷得像一块石头。”
她知道,想要融化一块经历过亿万年风霜的石头,靠一时的热情是不够的。需要的是水滴石穿的耐心和技巧。
今晚,是第一滴水。
她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披风上,闭上了眼睛。
那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再次将她包围。
很好。她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