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安是被冻醒的。
那种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高耸、冰冷的石制穹顶。穹顶之下,无数根蜡烛燃烧着,昏黄的光线被潮湿的空气扭曲,投下幢幢鬼影。
是教会的忏悔室。
她立刻辨认出了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石砖的纹路,都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这里是她童年的起点,也是她噩梦的源头。
“编号七十三,上前。”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薇安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训练服,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她的手很小,指甲缝里塞着黑泥,完全不是她那双保养得当、随时可以递出致命一击的手。
她变成了孩子。一个在教会最底层挣扎求存的,被淘汰的候补者。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嗤笑声。那些曾经被她踩在脚下,被她用“杂鱼”一词轻蔑称呼的同期生,此刻都穿着象征精英的黑色劲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们的眼神,和她曾经看别人时一模一样——充满了不屑和怜悯。
“你看她,连最基础的潜行测试都失败了。”
“听说她下毒的时候,手抖得把药粉全洒在了自己身上。”
“真可怜,大概很快就要被‘处理’掉了吧。”
不。不对。
薇安想要反驳,想要拔出藏在腿侧的匕首,让这些真正的杂鱼闭嘴。她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了一片空荡。她的武器,她的毒药,她的机关小道具……全都不见了。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被剥夺了。
“编号七十三,你在发什么呆?”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
薇安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高台上的教官。那张脸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刻板、严厉,宣布淘汰者名单时就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你的最终评定是:不合格。”教官的声音在空旷的忏悔室里回荡,“潜行,失败。下毒,失败。机关术,失败。你没有任何才能,只是一个废物。”
废物。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铁刺,狠狠扎进薇安的耳朵里。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说自己是“银猫”,是教会最顶尖的刺客,是连勇者都必须正视的存在。
但在这里,在这个诡异的“过去”里,她什么都不是。
“按照规定,失败者将被剥夺编号,送往矿区。”教官冷漠地宣布着她的“死刑”。
周围的哄笑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不!我不是失败者!
薇安在心里疯狂地呐喊。她试图调动体内的力量,哪怕只有一丝也好。但身体里空空如也,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
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她赖以为生的现实主义生存法则,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当她失去力量,她真的就只是一条任人宰割的杂鱼。
就在她即将被两个高大的守卫拖走时,忏悔室沉重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那人很高,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长风衣,身形有些懒散,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他一出现,整个忏悔室的喧嚣都诡异地静止了。
是莱恩。
薇安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莱恩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他的影子笼罩着她,隔绝了周围那些刺人的目光。
“喂。”他开口了,声音和记忆中一样,带着那种熟悉的、让人火大的疲惫感,“躺在地上装死吗?。”
他说着和她平时一样的话,但那双总是显得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她狼狈不堪的小小身影。
薇安的心脏猛地一抽。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要你管!”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挤出三个字。
“嗯,是不想管。”莱恩点了点头,似乎很认同她的话。
他说着,却伸出手,不是要扶她,而是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但你自己做不到。”
这一刻,整个世界开始崩塌。教官、同期生、冰冷的石墙,都像是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晕染、消散。
唯一清晰的,只有莱恩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他指尖留在她额头上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
薇安再次睁开眼。
眼前是房间那片熟悉的木质天花板,并不是与夜对峙的地方。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香。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缓缓坐起身,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后的衣物。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小腿,那柄淬了剧毒的匕首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刀鞘里。她又摸了摸腰间的口袋,里面装着各种精巧的机关零件和药瓶。
一切都在。她还是那个“银猫”。
但刚才那种彻骨的无力感,却像是跗骨之蛆,依旧盘踞在她的心头。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地板的凉意从脚底传来,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她需要确认。确认自己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编号七十三”。
她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球,手指灵巧地拨弄了几下。只听“咔哒”几声轻响,金属球瞬间延展、变形,变成了一只惟妙惟肖的金属蜘蛛。
蜘蛛的八条腿活动自如,顺着她的手臂爬上窗框,然后吐出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悄无声息地滑向了对面的屋顶。
这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集潜行、侦查、微型机关于一体。
看着金属蜘蛛消失在夜色中,薇安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不是废物。她的技术、她的知识,都还在。
可为什么……那个梦会如此真实?
她靠在窗框上,抱住自己的手臂。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不散她心底的寒意。她想起梦中莱恩的那个弹指,和那句“你自己做不到”。
那家伙……
她咬了咬下唇。在梦里最绝望的时候,出现的竟然是他。
薇安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窗边。她走到桌前,将自己所有的武器和道具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匕首、毒针、丝线、各种形态的机关零件……
她拿起一块擦拭布,开始一丝不苟地保养她的匕首。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需要做点什么,做点她最擅长的事情,来驱散梦境带来的阴影,来重新巩固自己身为“银猫”的骄傲。
她擦得很用力,直到冰冷的刀锋在烛光下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映出她那双依旧带着不屑,却比平时多了一丝迷茫的、猫一样的眼睛。
“我才不是……杂鱼。”她低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