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或者说，一夜无梦。
对于莱恩而言，睡眠与清醒的界限早已模糊，不过是两种不同形式的空虚。但握着那只小巧温暖的手，这份空虚的质地似乎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而像是投入了一颗石子的静水，即便波纹平复，水底也留下了一点不一样的痕迹。
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光线缓缓移动，先是爬上莱恩的膝盖，然后是他的胸膛，最后照亮了他那张总是带着倦意的脸。
他没有动，像一尊与寂静融为一体的雕塑。
怀中的琳睫毛轻颤，发出了细微的梦呓。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眉头微蹙，像是在梦中也遇到了什么难题。
然后，她握着莱恩的手指收紧了些，脸颊在他手背上依赖地蹭了蹭，眉头便舒展开来。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莱恩的目光再次垂落。他看着她恬静的睡颜，黑色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金色的瞳孔被眼睑覆盖，藏起了所有的算计与坚强，只余下这个年纪应有的柔软。
他缓缓抽动了一下手指，想在琳醒来前收回手，避免不必要的尴尬。
然而，他刚一动，那只手便立刻抓得更紧。琳的眼睛猛地睁开，金色的瞳孔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睡意和一丝茫然。
当她看清自己正紧紧抓着莱恩的手，并且还把脸贴在上面时，那份茫然迅速被惊慌和羞恼取代。
她的脸颊“轰”地一下就红了，从脸蛋一直蔓延到耳根。她闪电般地松开手，身体往床里面缩了缩，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警惕又慌乱地看着他。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失去了昨日暂时的软糯，多了一丝属于凯斯特的强硬，“是……是你的手自己……”
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这种借口连自己都骗不过。
莱恩看着她这副炸毛小猫的模样，眼中的疲惫淡去了一些，浮现出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没有戳穿她，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语气平淡如常：“嗯，是我的手不听话。醒了就起来吧，我去弄点吃的。”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琳拉着被子，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细微的哼声，把头埋进了枕头里。被子上还残留着他手背的温度，让她感觉脸颊更烫了。
莱恩这个混蛋。她心里愤愤地想。明明看穿了一切，却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看着她出丑。
莱恩拉开房门，正准备出去，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奥莉薇娅。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外面披着的，正是莱恩昨晚留下的那件粗布披风。披风对她来说有些宽大，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反而衬得她愈发娇小可人。
她手中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麦粥、一小碟腌菜和一杯牛奶。
“莱恩哥哥，早上好。”她笑得像清晨的太阳，甜美又无害，“我猜你们也该醒了，就先去厨房准备了早餐。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她的目光越过莱恩，看到了床上用被子蒙着头的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但随即又被恰到好处的关心所取代：“琳妹妹是还没睡醒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莱恩的目光在那件披风上停留了一瞬。他当然记得这件东西。只是随手制做的，本没有什么别的意义，现在，它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一件宣示所有权的战袍，即便它如此简陋。
“她没事，只是有点起床气。”莱恩侧身让她进来，接过了托盘，“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能为莱恩哥哥做点事，我很高兴。”奥莉薇娅轻快地走进房间，熟稔地将房间里唯一的桌子擦拭干净，然后示意莱恩将早餐放下。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活力，与房间里沉静甚至有些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她就像一颗被投进来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比琳无意识的依赖要大得多。
床上的琳听到了动静，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当她看到奥莉薇娅身上那件熟悉的披风时，金色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莱恩的披风。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侵占的危机感。
明明她和莱恩之间什么都没有，明明她还在心里骂他是混蛋，可看到这一幕，她还是觉得无比刺眼。
奥莉薇娅仿佛没有察觉到琳的目光，她热情地拉开椅子，对莱恩说：“莱恩哥哥，你快坐下吃吧，忙了一晚上肯定累了。”
然后又转向琳，笑容可掬，“琳妹妹，你的那份我也准备好了，就在厨房，我这就去给你端来。”
“不必了。”琳开口，声音有些冷硬。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一步步走到桌边。她没有看奥莉薇娅，只是盯着莱恩面前的那碗麦粥。
莱恩正准备拿起勺子，动作停顿了一下，看向她。
琳伸出手，将那碗麦粥推到自己面前，然后拿起勺子，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仿佛在宣告，莱恩的一切，都该由她先过目。
莱恩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一个积极热情得过头，一个浑身竖满了尖刺。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那杯牛奶，递到了琳的嘴边。
琳咀嚼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琳犹豫了一下，还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牛奶的香甜冲淡了嘴里麦粥的平淡，也抚平了她心底的一丝躁动。
奥莉薇娅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到莱恩那自然而然的投喂动作，也看到了琳那瞬间软化下来的防备。她脸上的笑容不变，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悄悄收紧。
她知道，莱恩的温柔，是一种无差别的、基于逻辑的温柔。他给琳递牛奶，就像他昨晚给自己披风一样，都是当下情境里“最高效”的解决方案。琳在闹别扭，给她一点安抚，就能让麻烦的局面快速平息。
逻辑上是这样没错。
可是，当这种温柔发生在自己面前，对象是另一个人时，那感觉还是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心上。
“真好啊，”奥莉薇娅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羡慕，“看到莱恩哥哥和琳妹妹感情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还一直担心，我待在这里会不会打扰到你们呢。”
她的话像是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戳中了琳的痛处。什么叫“感情好”？她和莱恩之间，不过是上位者和依附者的关系。这种虚假的和平，被奥莉薇娅一句话就撕开了一道口子。
琳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刚想反唇相讥，却看到莱恩将那碟腌菜推到了她面前。
“吃吧，”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琳的火气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她有些错愕地看着莱恩。去个地方？去哪里？
奥莉薇娅也好奇地看过来：“莱恩哥哥，你们要去哪里呀？需要我帮忙准备什么吗？”
莱恩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琳，等待她的反应。
琳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意识到，莱恩这是在给她一个台阶，也是在将选择权交到她手上。他用行动告诉她，她们之间的小打小闹，他不在意，他有另外的安排。
这种被特殊对待的感觉，让她心里的那点不快烟消云散。她低下头，默默地吃起了早餐，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
奥莉薇娅看着这无声的互动，心中再次感叹。
莱恩这个人，真是可怕。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却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她布下的语言陷阱，还顺便安抚了那只炸毛的猫。
他的温柔，是包裹着坚冰的棉花。而他的冷酷，则是棉花里那永不融化的内核。
不过，没关系。
她抚摸着身上的披风，那粗糙的布料仿佛还带着他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