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是夜最深沉的时刻。万物俱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小楼内，琳和奥莉薇娅的呼吸声均匀而绵长，显然都已进入了梦乡。
莱恩的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他换下了一身舒适的居家服，穿上了一件简单的黑色长风衣，整个人融入了走廊的阴影里。他的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来到了工坊。月光从高窗洒落，给那些冰冷的工具镀上了一层银霜。他走到工坊的后墙，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通往后院的巷子。
当他踏出小门，走进那条被月光和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巷子时，他身上那股慵懒散漫的气质便悄然褪去。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古老而沉凝的寂静，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行走的、被遗忘的时光。
城市在沉睡，但他要去的地方，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
他穿过几条街区，来到了一片废弃的旧城区。这里曾经是城市的中心，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疯长的野草。
一座古老的、早已干涸的喷泉池立在广场中央，女神的雕像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莱恩停在了喷泉前。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种混合着月光、迷迭香和些许陈旧梦境的味道。
“你总是喜欢约在这种没有活人的地方。”莱恩开口，声音平淡，像是对空气说话。
一道身影，仿佛是从月光中析出一般，悄然出现在喷泉的边缘。她穿着一身裁剪优雅的黑色长裙，裙摆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像是流淌的墨。
精致到偏向中性的面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却盛满了冰冷的漠然。眼角下那枚金粉绘制的泪滴，在月色下闪烁着微光。
正是第一天王，夜。
“有活人的地方，梦境就太嘈杂了。”夜的声音平缓而悦耳，像是在吟诵一首遥远的诗篇，“充满了矛盾又时刻变化的欲望，会污染了‘素材’的纯粹性。”
“替我像你的那些人问好。”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阶上，一步步向莱恩走来。她的步伐没有声音，像是踩在虚无之上。
“找我有什么事？”莱恩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喷泉池底干裂的纹路上。
“是‘他’先来找我的。”夜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歪着头，那双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真是奇妙，明明源自同一个存在，却能分化出如此截然不同的‘可能性’。一个追求永恒的静止，一个……却渴望着无尽的变化。”
莱恩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他知道夜口中的“他”是谁。
“他做了什么？”莱恩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夜轻笑了一声，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一丝空灵的诡异。“他向我展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幻梦’。一个……所有存在都能找到自身价值，所有可能性都能尽情绽放，永远不会停滞，永远充满活力的世界。”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一小片空间泛起了水波般的涟漪，里面仿佛有无数光影在生灭。
“听起来像个不错的梦。”莱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梦？不。”夜收回手指，眼中的漠然里透出一丝狂热的偏执，“莱恩，你不明白。自从最初的‘幻梦’诞生之前，这个世界是何等的死寂。是你们这些‘外界的生物’，带来了‘幻想’的能力。”
“你们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欲望，都是构筑新世界的基石。而‘他’，比你更懂得如何利用这份力量。”
她顿了顿，向前一步，凑到莱恩耳边，吐气如兰：“他说，你现在这个‘家’，这个由两个残次品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安宁’，就是你最大的弱点。是你为了对抗自身，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夜却仿佛没有察觉，她甚至伸出手，想要抚摸莱恩的脸颊。“果然，还是你的幻想最为美妙。如此真实，如此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亲手将它捏碎，看看里面的空虚究竟是什么颜色。”
“啪！”
莱恩抬手，精准地握住了她探过来的手腕。他的手掌并不用力，但夜却感到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给禁锢了。她引以为傲的虚化能力，在莱恩面前没有丝毫作用。
“别碰她们。”莱恩终于转过头，正视着她。那双疲惫的眼中，此刻是一片冰冷的深渊，足以吞噬一切光芒。“也别再和他有任何接触。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的‘梦’，提前醒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属于“最初的穿越者”，参加过弑神之战的存在的警告。
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随即，那惊讶就变成了一种近乎愉悦的笑容。她另一只手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
“啊……啊……就是这个表情，就是这种感觉。”她痴迷地看着莱恩，“你终于不再是那个只想躺平的咸鱼了。为了保护自己的‘泡影’，连沉睡的獠牙都露出来了。太美了，这真是……最顶级的‘素材’！”
她用力挣脱了莱恩的手，向后飘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他’让我转告你，游戏已经开始了。”夜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裙摆，恢复了那副优雅慵懒的姿态，“他想看看，当你的‘静止’，遇上他的‘变化’，究竟哪一个‘莱恩’，才是正确的答案。”
“还有，”她最后看了一眼莱恩，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他说，你很快就会做出选择的。是守护你这小小的、温暖的幻梦，还是……为了整个世界的存续，亲手毁掉它。”
话音落下，夜的身影便化作无数散发着微光的蝴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广场上再次只剩下莱恩一个人。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夜风吹起他的衣角，让他看起来有些孤单。
他抬起头，看向天边那轮残月。变革与好奇……那个自己，最擅长的就是将一切拖入不可控的深渊。而他，最讨厌的就是不可控。
他所谓的“善意”，他渴望的“日常”，在那些真正宏大的棋局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夜说得没错，琳和奥莉薇娅，这个他下意识想要守护的“家”，已经成了他最大的弱点。
一阵深深的疲惫感涌了上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不是怕那个“自己”，他只是……厌倦了。
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争斗和选择。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看着茶叶在杯中舒展，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莱恩转身，向来路走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沉重的宿命之上。他知道，他那份渴望已久的平静生活，已经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