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入秋季，一场秋雨来的悄无声息。
十四岁的姜白茗坐端坐在三角钢琴前，指尖灵巧的黑白键间跳跃，每个音符尾调的长短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她视线垂落于琴谱，心里浮现的却是今早管家说的隔壁新搬过来的那户人家。
搬家公司的货车正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拍打在墙根底下印出些痕迹，工人相互配合的吆喝声融与雨同样融入曲子旋律。
新邻居到来让老宅增添了些许久违的活气，餐桌上，祖母作为当家人端坐在主位的红木雕花椅上，银白的发髻纹丝不乱，旁侧是母亲，接着是父亲，最后位是自己。
餐刀划过瓷盘的声音像某种精确的节拍器，饭后时间，母亲开口：“我听说新搬来的人家姓季，近几年投资发展起来的。”
姜白茗仔细听着母亲的话。
“暴发户啊。”父亲轻声讥笑，餐巾擦拭嘴角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蔑，“前日送来的大红色请柬，倒是符合他们的品味。”
父亲的话音被打断在母亲指间的翡翠扳指叩出轻响。
母亲蹙起眉沉声道：“他们家也算有点小钱，如果对集团有利的话还是可以结交下的。”
祖母的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父亲哑然失声，餐桌重归于安静。
或许是身份地位，或许是传统习俗，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始终伴随着姜氏家族的几代人，姜白茗自小就适应了这些，并也为自己的姓氏骄傲。
作为受家族精心培养的独女，她应该在大学毕业后顺顺当当的继承股份，接管发展家族企业，在未来的商业联姻中遇见门当户对温柔懂事的丈夫……
而季明明与她理想中恋人形象截然相反。
当天别墅被布置的过分华丽，音响里放着吵闹的电子音乐，人声嘈杂，那对中年夫妇热情的和她们一家打招呼。
“我们家的小儿子倒是和她年龄相仿，让两个孩子接触接触玩去吧。”
尽管对季伯母推在后背的手心生抵触，姜白茗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走去。
宴会厅混着酒气与奶油甜腻的味道，大片色彩的饱和中她看到了卧在单座沙发上少年。
偏偏是副乖巧样貌的他坐姿并不规矩，即使是家里办的晚宴着装也算不上多正式，琉璃吊灯倾泻下的光瀑里，浓密的睫毛投下蝶翼般的阴影，游戏机的荧光在那张过分昳丽的脸上流转。
他缩在沙发里，占的位置并不多，但他的存在却无声无息的填满所有感官神经。
好像，眼睛不舍得从那个人身体离开。
她能感受到，周围人都在无声的窥视着他，而他安然玩着手中的游戏机。
“小弟弟，吃块蛋糕吧。”
声线里压抑的激动呼之欲出，女人捏着银叉的手停在他唇前，叉尖上的草莓奶油微微颤动。
少年半晌才掀起眼皮，斜睨了她一眼：“没看见我打游戏吗？不要烦我。”
他突然扬手，银叉当啷落地，奶油在对方昂贵的礼服裙上绽开污渍，女人脸上漏惊怒，但对上那张漂亮的面容眸竟又将呵斥吞回喉咙。
整晚都是如此，向他搭讪的人不计其数。
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不在乎对方的地位身份，毫不留情的戏弄每一个讨好者。
如果他能保持这个态度，姜白茗就能像往常一样控制住内心隐秘的悸动，只将他视为一个漂亮嚣张的富二代，除了双亲间的商业合作两人不会再有其他交集。
可他偏偏，在她说出自己名字瞬间露出那样漂亮的表情——
少年突然扔掉了游戏机。
他惊异的抬起头，四目相对。
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嘴角扬起的那抹笑容干净得不可思议。
“原来是你啊。”他说。
这太荒谬了，那个对所有人恶语相向的小恶魔，居然也有乖顺的模样。
以两个孩子的友谊为引子，姜家和季家的合作越来越多，季明明追着父母要求转学到姜白茗就读的初中，她能切实感受到自己身边那人越来越无法让人忽视。
季明明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姜白茗邀请他一起去海边旅游散心，两人拍了很多合照。
季明明拾到个红色的扇装贝壳，回过头一边笑一边炫耀般将它举起来，阳光穿透他举起的指尖，贝壳边缘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忽觉自己脸颊温度不太正常，姜白茗猛地抓起汽水瓶，碳酸气泡在舌尖炸开，冲散热意。
缓过神，她悄悄瞄了眼，还好旁边有女生在问他名字，季明明没有看这边。
还好没在看她。
没在看她……
阳光明媚的午后，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与人群，少年不顾侍者的接待，帆布鞋在台阶上“噔噔”作响，他摇摇晃晃的直奔她的房门。
“白茗姐！”
门框撞在墙上的震动惊飞窗外的白鸽，入眼的先是一摞子垒得很高的书塔，季明明的声音在书本后响起：“快、快快接住——”
最顶上那本正以慢镜头的姿态倾斜，姜白茗伸出手时，整座书塔轰然倒塌她怀里，刹那间，少年卫衣上洗衣液的温热淡香混着旧书店特有的油墨味扑面而来。
姜白茗将其放在空闲的书桌上无奈道：“你这是？”
“不是听姜伯母说了嘛。”季明明把下巴搁在精装本的书脊上，“你喜欢书，我就把这些都从店里买回来啦。”
这个晴天，阳光仿佛要把胡桃木地板融化一般。
他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混合水汽的眼睛正看着她。
同龄人间相处起来很轻松，直到他手机铃声响起打断美好，又有人约他出去玩，他懒洋洋的答应随后挥手和她告别。
他走了，房间里再度只剩她一人。
在记不起的某日，姜白茗终于迟钝的发现自己放在季明明身上的关注力太多。
没办法再静心弹钢琴，她引以为傲的绝对音感失灵了——
弹错第三个和弦时，她终于承认那些夏日汽水玻璃瓶上的露珠、海边大笑的合照、闲暇时间一起打的游戏机、共同翻过的书页、咖啡馆里的闲谈，都比肖邦的夜曲更顽固地盘踞在脑海。
真不公平呢。
指腹划过获奖证书上的烫金字体，她想。
这些曾经让她闪闪发光的东西、哪怕是家世，都在那个永远被簇拥的少年面前，陡然失重。
随着步伐游走，手指碰到书架，姜白茗随手抽出一本当初季明明为她买来的书。
那些是书店里常见的文学名著，书名在她心中无比熟悉，有几本熟稔到说出哪页的页码她甚至可以默写出来。
他像是不知道周围女生对他是什么心思一样，没有边界感的像逗小狗一样逗弄她们。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也能看出季明明不会为她一人收心。
书页翻过。
既然已经知道最后一页的结果，为什么还要去看呢？
姜白茗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