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夜灯昏黄地亮着,像沉船里最后一点氧气。林缩在被子里,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寸骨头缝里都渗着酸软。昨夜冷水浸透的寒意似乎钻进了骨髓,在皮肤下隐隐作痛。她闭着眼,感官却异常清晰——身下床单的粗糙摩擦,空气里漂浮的细微霉味,还有自己心脏在陌生胸腔里跳动的闷响。
“咚哄,咚哄,咚哄”
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她:她还没死。纤细的骨架撑不起灵魂的重量,娇小的体态伴随着强震的呼吸。她尝试着蜷缩,像过去二十几年习惯的那样,用膝盖抵住胸口寻求一点虚假的安全感。可这一次,膝盖碰到的是柔软而陌生的触感,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
“醒了?”
低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从床边传来。苏郑靠沙发上睡了一晚,高他头发依旧凌乱,眼底是浓重的青黑,身上的夹克已经脱掉,只穿一件深灰色T恤,肩头洇湿的痕迹更深了。他不知这样坐了多久。
林猛地一颤,几乎要把自己埋进被子深处。她想起来了。被看见了。这副鬼样子,被苏郑看见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她都想起来了。她不敢动,更不敢看他。
“饿不饿?”苏郑的声音放得更低,想要安抚林燥乱的心。他没等回答,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刮擦声。这声音让林又是一抖。
脚步声走向门口,停顿了一下。“我去弄点吃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身上那股雨水沤出的土腥气和淡淡的烟草味。
林这才敢从被子里探出一点眼睛。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里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些许。但另一种更尖锐的恐慌随即攫住了她——独处时,身体里那份可怕的“异样感”更加清晰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手,举到眼前。
纤细,苍白,指节清晰。手腕的骨头突出得有些嶙峋。她试着弯曲手指,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隔阂感。这双手,太别扭了。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碗筷碰撞的叮当声,还有水流的声音。是苏郑。他还在外面。一股混杂着依赖、恐惧和更深的自我厌恶的情绪翻涌上来。她依赖他的存在,像溺水者依赖浮木,却又极度恐惧被他注视,被他评判。她玷污了“林”的身份,也玷污了苏郑眼中那个熟悉的伙伴。
门被轻轻推开,苏郑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热气袅袅上升,带来一股温暖的香味。是水饺
苏郑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僵硬。他没有立刻离开,高大的身影停在床边,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蜷缩在被子里的林完全笼罩。沉默像粘稠的胶水,填满了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沉闷声响,和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似乎在犹豫,视线落在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湿漉漉的头发上。那头发像黑色的海藻,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终于,他俯下身,伸出手。
林瞬间绷紧,呼吸停滞。他要干什么?
那只手,并没有碰到她。它越过了她的头顶,探向床头柜,拿起了一条搭在那里的毛巾。苏郑直起身,将毛巾递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生疏的距离感。
“擦擦。”声音依旧低沉,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
林迟疑了一下,才从被子里慢慢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条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头皮,带来些微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点点落点。
“吃点吧。"苏郑没有多说什么。,林垂下眼,看着那水饺胃里空空如也,却感觉不到丝毫饥饿,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麻木。她不想吃。她觉得自己不配吃任何东西,这副身体,这个灵魂,已经破坏了之前的一切。
见她不动,苏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再说话,只是拉过那把旧扶手椅,重重地坐了下来,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就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那目光压得林喘不过气。她知道自己无法再逃避。用尽全身力气,她一点点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宽大的旧衬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锁骨和肩膀。她飞快地、几乎是慌乱地拉高了衣领,将那点裸露的雪白的肌肤死死盖住。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温度让她瑟缩了一下。拿起筷子,手抖得厉害,夹起饺子,又落下。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水饺烫得她微微一颤。她鼓起勇气,轻轻吹了吹,才将其含进嘴里。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手背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视线迅速模糊,碗里的粥也晕染开一片水光。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
苏郑一直沉默地看着。看到她接毛巾,看到她艰难地坐起,看到她发抖的手拿起勺子,看到她无声的眼泪砸在手背上。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青筋微微凸起。林那压抑的、无声的哭泣,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他心上。他不懂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个纤细脆弱、哭得像个迷路孩子的身影,和他记忆中那个有些羞涩但是总会洋溢着笑容的林,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陌生的保护欲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让他烦躁又无措。
几秒钟后,他掏出了一个薄荷糖。那颗绿色的小方糖在他宽大的掌心,像一颗脆弱的宝石。轻轻撕开包装。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预告。他倾身向前,手臂越过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距离,几乎是将那颗糖不由分说地、直接塞进了林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唔!”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浑身一僵。
下一秒,冰凉的甜意伴随着一股极其霸道、极其凛冽的薄荷气息,如同爆炸般在她紧闭的口腔里轰然席卷!那感觉像是含住了一块刚从极地冰川里凿出的冰块,又像是将整个头颅猛地浸入了深冬的泉水之中!强烈的冰凉感带着尖锐的刺痛,瞬间穿透了麻木的舌苔,直冲头顶,狠狠撞开了混沌黏稠的意识壁垒
“咳!咳咳咳!”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呛得猛烈咳嗽起来,生理性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她下意识地捂住嘴,薄荷的凉气却从鼻腔、从指缝间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力量。
这凉意太霸道了!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了皮肤下昏沉的麻木,刺穿了包裹着灵魂的绝望硬壳。她被冻得一个激灵,涣散的瞳孔在剧烈的咳嗽和冰凉的刺激下,竟然奇迹般地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
苏郑塞完糖就立刻收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样,坐回椅子里。他偏过头,不再看她狼狈咳嗽的样子,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耳根似乎泛起一点可疑的微红。他盯着自己沾了点糖屑的指尖,像是在研究什么复杂的机械构造。
剧烈的咳嗽终于平息下来,林大口喘着气,口腔里、鼻腔里,甚至整个颅腔,都回荡着那股凛冽的、带着植物清苦气息的冰凉。这股冰凉像一把无情的刷子,将她昏沉大脑里堆积的、绝望的淤泥狠狠冲刷掉了一部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尖锐的感官体验——身体每一处细微的酸痛都变得更加清晰;膝盖撞伤的地方,那片深紫色的淤青开始发出沉闷的、一跳一跳的痛楚;湿发贴在颈后带来的冰凉粘腻感也愈发难以忍受。
更重要的是,苏郑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他坐在那里,像一堵沉默而温热的墙,散发着属于他的、雨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这气息霸道地侵入了她刚刚被薄荷涤荡过的、过分敏锐的嗅觉领地。
她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他可能看过来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被子上的手上。薄荷糖的绿色糖纸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手心,揉成了一小团。她摊开手掌,那团被揉皱的绿色糖纸可怜兮兮地躺在掌心,皱褶里还残留着一丝甜腻的香气。
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指甲修剪得并不整齐,甚至有些参差。指腹没有记忆中那种修理器械磨出的硬茧,只有一层柔软的、陌生的皮肤纹理。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再次涌上心头。就是这双手,属于这具陌生的、让她憎恶的身体。她猛地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种令人窒息的异样感。
“手…”苏郑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而短促。
林猛地一惊,像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飞快地把手缩回被子里,紧紧攥住那颗薄荷糖的残骸。
苏郑的目光在她缩回的手上停顿了一秒,随即移开,落在了她的膝盖处。宽大的衬衫下摆因为刚才的动作掀起了一角,露出了右膝内侧那片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的深紫色淤青。边缘已经有些发黄,肿胀明显。
“药。”苏郑站起身,走向房间角落那个堆满杂物的小柜子。他翻找的动作带着他惯有的粗鲁,发出乒乓的响声。很快,他拿着一个白色的小药膏管和一个棉签走了回来。
他半蹲在床边,视线与她蜷缩的身体几乎平齐。他拧开药膏盖,挤出一小坨淡黄色的膏体在棉签上。薄荷脑和草药混合的、有些刺鼻的气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开。
“腿。”他言简意赅,拿着棉签的手悬在半空,等着。
林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让他碰这具身体?碰这片丑陋的淤青?不…她做不到。她甚至能想象到他指尖的温度落在皮肤上会带来怎样可怕的触电感。她下意识地把腿往被子里缩了缩,试图用被子盖住那片淤青。
苏郑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耐心似乎告罄。
“林。”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腿。”
那声“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混乱的思绪。他叫的是“林”。这个名字,此刻像一件不合身的、偷来的华丽外袍,沉重地压在她肩上,让她喘不过气。巨大的委屈和荒谬感冲击着她。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看向苏郑的眼睛。
“我不是!”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我不是林!你看清楚!我不是他!”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杂着薄荷带来的冰凉刺激感,滚烫地滑过脸颊。“我已经无法创造的价值了”在她的价值观里,人一定要去创造价值,给别人带来幸福,但现在的他却无法完成。后面的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吞没,她再次崩溃地埋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
苏郑拿着棉签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将自己彻底否定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困惑、难以置信…最终,所有的情绪在他那双总是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里沉淀了下来,沉默了几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不管。”他很清楚,林现在的这个状态,跟她说什么道理也没用。坐好。”
他不再等待她的反应,身体微微前倾,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握住了林纤细的脚踝。
“啊!”林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却被他稳稳地握住,动弹不得。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从脚踝窜遍全身,让她头皮发麻,几乎要尖叫出声。
苏郑没有理会她的挣扎,另一只手拿着沾了药膏的棉签,动作近乎笨拙却又异常小心地,轻轻点在了那片深紫色的淤青边缘。
“嘶——”冰凉的药膏触碰到肿胀发热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绷得更紧。
苏郑的手顿了一下。他抿紧嘴唇,动作变得更加轻柔,极为小心地、一点点地将淡黄色的药膏涂抹开,覆盖住那片刺目的淤痕。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她膝盖周围的皮肤,那滚烫的触感与他涂抹药膏带来的冰凉形成强烈的对比,每一次触碰都让林浑身僵硬,心脏狂跳。
她被迫感受着这具陌生身体上传来的、由他施加的、清晰无比的触感——药膏的凉,他指尖的热,淤青处的钝痛,还有被他手掌包裹的脚踝处传来的、不容忽视的禁锢感和力量感。这种感觉,让她恐惧,却又在极度的混乱中,生出一丝可耻的、对那点滚烫温度的贪恋和享受。这贪恋让她更加痛恨自己。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呜咽。眼泪无声地流淌,滴落在深色的被面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她只能闭上眼睛,任由他处置,像个破败的玩偶
时间在沉默和压抑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苏郑的动作很慢,也很仔细,想真正专业的医生对待病人。终于,那片淤青被淡黄色的药膏完全覆盖。他放下棉签,却没有立刻松开握着她脚踝的手。他的掌心很热,甚至有些汗湿,紧紧贴着她冰凉的。皮肤。最后,为她手臂触目惊心的抓痕贴上一个向日葵图案的创可贴。
林的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她不敢睁眼,不敢动弹,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脚踝那一圈滚烫的禁锢上。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那滚烫的源头消失了。
是苏郑松开了手,站起身。与先前相比温柔的说道。“躺着。”他丢下两个字,拿起用过的棉签和药膏管,转身走向门口,脚步似乎比来时快了许多。
门再次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膝盖上那片被药膏覆盖的淤青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凉丝丝的刺痛感和骚痒。
林缓缓地地睁开眼睛。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被苏郑握过的脚踝,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滚烫的烙印和粗糙的触感。她抬起手, 重新审视了起来。
口腔里,那霸道凛冽的冰凉感已经褪去大半,只留下一种淡淡的、带着清苦的凉意,像风暴过后的宁静海面。这股凉意奇异地安抚了她狂乱的心跳和翻腾的胃。
她慢慢地、一点点地躺回枕头上。膝盖上的药膏开始发挥效力,带来一种温吞吞的、逐渐蔓延开的暖意,中和了之前的冰凉刺痛。身体深处那股被碾过般的酸软感似乎也减轻了一些。困倦,像涨潮的海水,温柔而不可抗拒地重新漫了上来。
她蜷缩在印着向日葵的被子下,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旅人。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沉浮。朦胧中,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味道——不是房间里的霉味,不是药膏的刺鼻气味,也不是薄荷糖的清冽。
是苏郑的味道。
雨水沤出的土腥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焦油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像被。这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甸甸的存在感,无声地将她包围。
林在彻底昏睡前,无意识地、更深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将那薄荷糖的包装纸,皱巴巴的包装纸,紧紧握住在手中。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似乎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