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将房间切割成光与影的碎片。林蜷缩在床角，像一只被雨水打湿后无处可去的小动物，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苏郑那件宽大的旧衬衫。棉布柔软的触感和残留的、属于苏郑的复杂气息------晒过太阳的干爽、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还有薄荷药膏的清冽------构成了一个无形的茧，将她包裹其中。膝盖上撞出的淤青还在闷闷地疼，凉意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但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心底那点不听话的、贪恋这点熟悉气息的软弱。她讨厌这种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她昨夜的狼狈和今晨的茫然。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膝盖，用衬衫袖子捂住口鼻，粗布蹭着鼻尖，带来轻微的痒意。
"疼吗？"一个清脆活泼、带着毫不掩饰好奇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极近的距离炸开，惊得林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抬起头！
苏玥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蹲在她面前，双手托腮，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眨巴着，像两颗好奇的黑葡萄，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膝盖上的淤青。她身上还穿着蓝白校服，书包随意地丢在门口，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林无法企及的、无忧无虑的活力。
林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揪紧了衬衫下摆，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苏玥却毫不在意她的退缩，目光落在林膝盖上那片小小的、边缘微微翘起的向日葵创可贴上。"咦？我哥贴的？"她歪着头，语气笃定，"他笨手笨脚的，肯定贴歪了，还掉了！"说着，她像变戏法一样，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片崭新的创可贴------不是苏郑那种朴素的医用款，而是粉色的，上面印满了可爱的卡通小草莓！"喏！用这个！"苏玥笑嘻嘻地晃了晃手里的草莓创可贴，"草莓味的！超可爱！我哥那个老古董才不会买这种呢，肯定是便利店积分换的！"
林怔怔地看着那片粉色。草莓味？创可贴？
"他昨天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捏着个小袋子，"苏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带着一股清甜的洗发水香味，"我眼尖，一眼就看到袋子口露出来这种粉粉的边角！他还想藏！哼，我都知道！"她语气得意，仿佛发现了哥哥天大的秘密。
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苏郑...买的？草莓味创可贴？为了她？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她看着苏玥动作利落地撕开包装，"啪"地一声，将那枚带着草莓香气的可爱创可贴，稳稳地覆盖在淤青上，取代了那片已经有些松动的向日葵。指尖触碰到膝盖皮肤时，带来一丝微凉的、属于少女的柔软触感。
"好啦！"苏玥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样才好看嘛！我哥那个直男审美，啧啧。"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蜷缩着的林，大眼睛转了转，忽然换上一副"知心妹妹"的表情，重新蹲下来，声音压得更低："小嫂子，你是不是特怕我哥？觉得他凶得像要吃人？"
林没回答，只是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了一下，耳尖悄悄染上一点绯色。苏玥的"小嫂子"称呼让她浑身不自在，却又隐隐有种奇异的、被接纳的错觉。
"哎呀，别怕别怕！"苏玥摆摆手，一副"我懂"的表情，"他就是个纸老虎！看着凶，其实可好哄了！"她凑得更近，眼睛亮晶晶的，开始传授她的"哄哥秘籍"："我跟你讲，我哥这人，典型的嘴硬心软，傲娇本娇！你信不信，你只要稍微对他好那么一点点，"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小小的缝隙，"他表面上肯定嫌弃得要死，什么'烦'啊'别多事'啊挂嘴边，但心里头，啧，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呢！"
林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旧衬衫的袖口，心跳似乎又快了一点。
苏玥观察着她的细微反应，心中窃喜，决定加大火力："比如------你给他倒杯水，别管他说什么'我不渴'，你就放他手边，过会儿去看，杯子肯定空了！再比如，他衣服随手乱扔，你帮他叠好放床边，他嘴上肯定说'谁让你动我东西'，但第二天出门，绝对穿得板板正正！还有啊，他熬夜写那些破小说的时候，你'不小心'把毯子盖他身上，他顶多皱个眉，绝对不会吼你！"苏玥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在描述什么有趣的实验现象。
林听得有些发愣，这些琐碎的细节，苏玥竟然都注意到了？而且...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她想起早上门边矮凳上那颗消失的薄荷糖，想起他偶尔穿得格外整齐的衬衫...难道...真的是她叠的？
"所以啊，小嫂子！"苏玥猛地一拍大腿，做了总结陈词，眼神狡黠得像只小狐狸，"对付我哥这种傲娇生物，你不能指望他主动！你得推他！你得主动出击！一点点渗透！温水煮青蛙！懂不懂？"
林被她突然提高的音量和"小嫂子"的称呼弄得脸颊发烫，嘴唇动了动，想说"我不是..."，却又怯懦地咽了回去。苏玥的热情像一团火，让她既想靠近取暖，又怕被灼伤。
"好啦！我得去对付我那堆作业了！"苏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校服下摆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腰肢。她走到门口，又忽然回头，对着林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压低声音："记住我说的话！今晚他肯定又要熬夜赶稿，你找机会'不小心'送杯热牛奶进去！看他什么反应！绝对好玩！嘿嘿！"说完，她像阵风似的溜了出去，留下林一个人对着膝盖上那片粉嫩的草莓创可贴，心乱如麻。
主动？推他？送牛奶？苏玥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林低头看着那片草莓创可贴，指尖轻轻碰了碰。一丝极淡的、甜美的草莓香混合着药味飘入鼻端。她想起苏郑塞给她薄荷糖时那生硬的动作和躲闪的眼神...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
……
深夜降临，城市的喧嚣沉淀下去。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光线昏黄的落地灯，像一小片温暖的孤岛。苏郑深陷在唯一那张还算完好的旧沙发里，笔记本电脑搁在腿上，屏幕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明暗暗。他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快得惊人，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像在跟无形的敌人搏斗。浓重的疲惫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眼下是熬夜留下的深重阴影，连带着整个房间的气压都低得吓人。
林躲在虚掩的房门后，透过门缝悄悄观察着。苏玥的话在她心里反复回响。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杯温热的牛奶，那是她用苏郑留在厨房的奶粉小心翼翼冲调的。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却驱不散她指尖的冰凉和心头的紧张。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几乎要盖过键盘的敲击声。
"主动...一点点..."她无声地给自己打着气，像即将踏上未知战场的士兵。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她终于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赤着脚，像怕惊动沉睡猛兽的小鹿，悄无声息地挪出了房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片被低气压笼罩的"孤岛"。
键盘声依旧密集。苏郑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文字世界里，对周遭毫无所觉。林屏住呼吸，终于挪到了沙发侧后方。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紧绷的侧脸线条，看到他因为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看到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他白天似乎又去修车了）和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烟草和汗水的男性气息。
"......牛奶。"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刚一出口，就被键盘的敲击声无情地吞没了。林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懊恼地低下头，准备端着牛奶落荒而逃。
就在这时------
"咔哒。"
键盘敲击声突兀地停下。一股强烈的、带着审视和被打扰的不悦视线，如同实质般猛地钉在了她身上！苏郑转过头，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带着熬夜的烦躁和被打断思路的怒火："你怎么还没睡？"
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林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浑身一激灵，手里的牛奶杯剧烈一晃，滚烫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里有拯救她的答案。她慌乱地把牛奶杯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带着哭腔："......给、给你...牛奶..."
苏郑的目光扫过她递过来的牛奶杯，又扫过她低垂的、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发顶，以及手背上那点被烫红的痕迹。他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地僵滞了一瞬------那是一种混合着被打扰的极度不耐、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以及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了眉宇间更深的褶皱和唇边那抹惯常的、不耐烦的弧度。
"大半夜的搞这些？"他语气恶劣，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我不喝。拿走。烦死了。"
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林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刚刚鼓起的勇气彻底溃散，只剩下难堪和羞耻。果然...还是太自作多情了吗？苏玥的话...只是安慰吧？她就是个麻烦，连送杯牛奶都是打扰...巨大的失望和委屈让她眼眶瞬间红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缩回手，想把那杯变得无比沉重的牛奶端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就在她转身，准备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境地时------
"啧！"身后传来一声极度不耐的咂舌声！紧接着，一阵风掠过！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些许机油痕迹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从她微微发抖的手里夺走了那杯牛奶！动作又快又凶，带着苏郑特有的暴躁风格。
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了，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苏郑眉头紧锁，脸色依旧难看，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牛奶而是一杯毒药。他看也没看她，仰起脖子，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几下，"咕咚咕咚"几声，竟是将那杯温热的牛奶一口气灌了下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般的粗鲁。
"咚！"空杯子被重重地、带着点发泄意味地墩在沙发旁边的矮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行了！"苏郑抬手抹了一下嘴角沾上的奶渍，语气依旧恶劣，像在驱赶什么恼人的苍蝇，"喝完了！满意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睡觉去！"他指着林房间的方向，眼神凶巴巴的，仿佛她再待一秒就是天大的罪过。
林完全懵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空了的牛奶杯，又看看苏郑那张写满"不耐烦"和"赶紧滚蛋"的俊脸，心脏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的节奏在胸腔里擂动！咚咚！咚咚咚！震得她耳膜发麻。
他喝了！他真的喝了！虽然动作粗暴，语气恶劣，但他...喝掉了她送的牛奶！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得像要烧起来。刚才的委屈和难堪被这巨大的、意想不到的反转冲击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混杂着雀跃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她甚至忘了害怕，只是睁大了那双还带着点湿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郑，仿佛想从他凶巴巴的表情里找出一点破绽。
苏郑被她这直勾勾的、仿佛看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耳根似乎也泛起一丝可疑的微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察觉）。他猛地别过脸，避开她的视线，语气更加恶劣，近乎咆哮："看什么看？！让你去睡觉没听见？！想感冒了给我添乱是不是？！"
依旧是"添乱"这样的字眼，依旧是凶巴巴的语气。但这一次，林却奇异地从中听出了一点...色厉内荏的味道？像一只虚张声势、试图用吼叫掩饰无措的大型犬。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也怕被他看到自己烧红的脸颊和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她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然后像只终于被赦免的小兔子，飞快地、却带着点雀跃的轻盈，几乎是"飘"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林捂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大口地喘着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被他大手擦过时那瞬间的灼热触感。她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点微红的烫痕，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不疼。一点都不疼。
反而...有点甜丝丝的？
苏玥说的，好像...是真的！他真的...口是心非！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带着不可思议的甜意，悄然落在了她荒芜的心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