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那只拢住薄荷糖与向日葵手帕的手,像一只受惊的雏鸟收拢了翅膀,小心翼翼地护着失而复得的、带着体温的蛋。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死寂的客厅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剧烈地扩散开。
苏郑背对着沙发,肩膀那细微的抽动被昏暗的光线掩藏。他用力抹去脸上那点不合时宜的湿热,指腹碾过纱布下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药味、冷粥残余的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薄荷的微凉清香。
他缓缓转过身。
林晓依旧蜷缩在沙发上,脸深深埋在毯子里,只露出凌乱的黑发和那只固执地拢着糖与手帕的手。她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但微微起伏的肩背线条依旧透着深重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戒备。
苏玥屏住呼吸,看看哥哥,又看看林晓,紧张得手心冒汗。她不敢说话,生怕打破这如同薄冰般脆弱又蕴含希望的平衡。
苏郑没有立刻靠近。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晓身上,不再是之前的审视、烦躁或沉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笨拙审视的专注。他在观察,像一个第一次接触精密仪器的学徒,试图理解那细微动作下传递的信号。
那拢住的动作…是接受?还是仅仅是应激反应下的本能保护?
她闭着眼,埋着脸…是拒绝交流?还是…在独自消化那汹涌而来的、被薄荷糖和向日葵强行撕开的记忆洪流?
沉默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时间似乎被拉长、粘稠。
终于,苏郑动了。他没有走向林晓,而是转身,走向厨房。脚步很轻,赤脚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打开冰箱,拿出几样东西——一瓶矿泉水,一个干净的玻璃杯。
他拧开瓶盖,将冰冷的矿泉水倒入杯中。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后,他拿着那杯水,再次走回沙发附近。这次,他在距离林晓几步远的单人沙发旁停了下来,没有坐下,只是将水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沙发扶手上——一个林晓只要微微侧身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退回到刚才站立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带着存在感的影子。没有言语,没有解释。只有一杯清澈的、在昏黄光线下折射着微光的水,静静地放在那里,散发着丝丝凉意。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笨拙的、无声的、带着试探意味的信号:你需要水吗?它在这里。我放这里。我不强迫你。你自己选择。
苏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着林晓。
几秒钟…十几秒…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林晓埋在毯子里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苏玥以为她不会回应,或者根本没注意到时,林晓那只没有拢着糖和手帕的手,极其缓慢地、如同电影慢镜头般,从毯子下伸了出来。她的指尖苍白,带着细微的颤抖。她没有抬头,没有睁眼,只是摸索着,朝着扶手的方向。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杯壁。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
然后,她用尽力气,极其艰难地握住了杯壁。杯子的冰凉似乎让她瑟缩了一下,但她没有松开。她极其缓慢地将杯子拉到毯子边缘,然后,依旧埋着脸,将干裂的唇凑近杯口,小口地、贪婪地啜饮起来。水流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滴在毯子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她喝得很慢,很小心,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水源的渴望。那细微的吞咽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如同天籁。
苏郑一直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极其缓慢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心口的窒息感,随着她喝水的动作,一点点被稀释。她接受了。她接收到了他笨拙的信号,并且做出了回应。虽然依旧沉默,依旧埋着脸,但这主动的“索取”,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地击碎了他心中那名为“彻底隔绝”的恐惧。
苏玥捂住了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是看到坚冰终于被撬开一丝缝隙的巨大欣慰。
一杯水,林晓喝了很久。当她终于停下,将水杯轻轻放回扶手时,她的身体似乎也因为补充了水分而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不再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但她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去看任何人。那只拢着薄荷糖和手帕的手,也依旧固执地保持着保护的姿态。
苏郑看着那只空了的杯子,又看看蜷缩着的林晓。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水杯,再次走向厨房。这次,他没有倒冰水,而是打开燃气灶,烧了一壶热水。水开的咕嘟声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温暖。他找出一个干净的保温杯,倒入热水,又打开橱柜,拿出一小盒…她之前很喜欢的、带着淡淡花香的茶包(苏玥之前买的),放了一个进去。他笨拙地晃了晃杯子,让茶香散开一些。
然后,他拿着那个冒着氤氲热气的保温杯,再次走回来,轻轻地、稳稳地放在刚才那个扶手的位置上。保温杯的杯口微微敞开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和清淡的茶香缓缓飘散出来。
他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用行动传递着下一个信号:冰水伤胃,喝点热的吧。暖暖身子。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退开。目光落在林晓身上,带着一种安静的、持续的、充满耐心的等待。
茶香袅袅,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意,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这香气,不同于薄荷的提神醒脑,它更柔和,更温暖,带着一种家的、日常的气息。
林晓埋在毯子里的鼻尖,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她似乎闻到了那温暖的茶香。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只握着薄荷糖和手帕的手,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了一些。
时间再次在沉默中流淌。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像之前那般令人窒息,而是多了一丝微妙的、流动的期盼。苏玥也安静地坐着,不再哭泣,只是紧张又期盼地看着。
保温杯的热气渐渐变得不那么氤氲。就在苏郑以为她可能不会再碰这杯热茶时,林晓那只手,再次极其缓慢地伸了出来。
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比刚才喝冰水时更艰难一些。指尖带着明显的颤抖,摸索着,碰到了保温杯温热的杯壁。她停顿的时间更长,仿佛在感受那透过杯壁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然后,她握住了杯子。保温杯有点沉,她虚弱的身体似乎有些吃力。她尝试着将它拉近,动作缓慢而笨拙,保温杯在扶手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最终,她成功地将杯口凑到了毯子边缘,依旧埋着脸,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茶水。
热水顺着食道流下,驱散了身体深处的寒意。那清淡的茶香似乎也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让她紧绷的神经和僵冷的四肢,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她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汲取着维系生命的暖流。
苏郑静静地看着她小口啜饮热茶的侧影,看着她那只始终拢着薄荷糖和手帕的手。他注意到她握着保温杯的手,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米白色的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们,似乎也在这漫长而煎熬的守夜后,迎来了一个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转折点。
保温杯里的茶水渐渐见底。林晓终于停了下来,将保温杯轻轻放回扶手。她依旧埋着脸,但身体却微微侧了侧,似乎想换一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那只拢着糖和手帕的手,也微微松开了些许力道,但依旧覆盖在上面。
长时间的僵坐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让高烧初愈的身体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她的眼皮像灌了铅,思维彻底停滞,连维持那一点点戒备的力气都在迅速流失。她只想沉入黑暗,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被疲惫的潮水淹没之际,一个极其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温柔的声音,穿透了那层混沌的迷雾,轻轻地响起:
“…晓晓…”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但那两个字,却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晓灵魂深处最柔软、最脆弱、也最不设防的角落!
晓晓…
只有妈妈这样叫过她。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她还是个无忧无虑、被妈妈抱在怀里哼着歌谣的小男孩的时候。
后来,母亲走了,父亲跑了这个名字连同那份被庇护的温暖,一起被深埋进记忆的尘埃里,再无人唤起。
这个被尘封了太久、带着遥远童年气息的乳名,此刻从这个她恐惧过、依赖过、怨恨过、也刚刚笨拙地给她倒过水的男人口中唤出,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生涩却无比郑重的温柔,像一把生锈却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心底最深处、那扇早已锈死的门!
林晓的身体猛地一震!不是之前的颤抖,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炸开的、剧烈的痉挛!她一直深埋的脸,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抬了起来!
毯子从她脸上滑落。
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和冷汗的脸。
那双一直紧闭、或者空洞睁开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那个站在几步之外、脸色疲惫、眼神却异常复杂沉静的苏郑。
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不再是漠然、恐惧或空洞,而是充满了剧烈的、如同海啸般的震惊、茫然和…一种被猝然唤醒的、深入骨髓的委屈与脆弱!
“…你…你叫我…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嘶哑,破碎得不成调,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苏郑看着她骤然抬起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震惊和脆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被投入滚烫的岩浆!他没想到这两个字会带来如此剧烈的反应。他只是…只是看着她虚弱疲惫到极点的样子,看着她像只被抛弃的幼崽般蜷缩着,脑子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个很久很久以前,偶然听她提起过的、属于她童年仅存温暖印记的称呼。他只是觉得,或许…或许这样能让她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迎着她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却也更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不容置疑的郑重:
“林晓。”
“看着我。”
“昨晚…是我混蛋。”
“摔杯子…砸墙…吓到你了…对不起。”
“彻夜不归…让你胡思乱想…对不起。”
“带回来那该死的香水味…让你误会…对不起。” 他每说一句“对不起”,语气就沉重一分,眼神里的懊悔和自责就深刻一分。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推卸责任的借口,只有最直白、最沉重的认错。
“那不是去找什么女人…更不是拿你当素材。”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她的心里,“是…是去找以前认识的一个…做特殊化妆的朋友。想让他教我点技术…弄点逼真的…伤口道具照片。”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解释苍白又可笑,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新书…卡在个血腥场景…怎么都写不出感觉…就想…弄点直观的刺激…”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结果…技术没学到…酒吧里挤了一身乱七八糟的味…还他妈的…把你搞成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说出这些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着林晓依旧震惊茫然、泪水无声滑落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沉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答应你的…晚上不出去…在家…算数。”
“以前…你塞钱给我…说‘别放弃’…” 他艰难地提起那段尘封的往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现在…换我…守着你。”
“别…别叫我苏郑先生…”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祈求,“也别…当什么小狗…”
“你…你就当…我是那个…当年饿得啃墙皮…需要你拉一把的…混蛋朋友…行不行?”
“再信我…一次?”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无措、懊悔和那份沉甸甸的、源自过往情谊的责任与承诺。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将自己所有的狼狈、笨拙和真心,都摊开在她面前。
死寂。
客厅里只剩下林晓无声的、汹涌的泪水和苏郑粗重压抑的呼吸。
苏玥早已泪流满面,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林晓呆呆地看着苏郑。看着他疲惫的脸,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自责和懊悔,看着他指关节上渗着血迹的纱布,听着他笨拙却无比郑重的道歉和解释…还有那声将她灵魂都震出窍的“晓晓”…
所有的委屈、恐惧、羞耻、自厌…所有筑起的冰冷防线…在这汹涌而来的、混杂着痛楚与迟来温暖的洪流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开始寸寸碎裂、消融!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不再是之前那种细碎的呜咽,而是如同受伤小兽般凄厉的、绝望的、却又带着巨大宣泄的痛哭!
她猛地用手捂住脸,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的手掌和手臂。那哭声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委屈、绝望、被误解的痛苦、以及对那声“晓晓”所唤起的、遥远温暖的巨大悲伤和渴望!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脱力,哭得仿佛要将这具残破躯壳里所有的苦水都倾倒干净!那是一种彻底的崩溃,却也是一种…迟来的、绝望后的宣泄与释放。
苏郑看着林晓崩溃痛哭的样子,听着那凄厉的哭声,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捏撕扯,痛得无法呼吸。他没有上前,没有试图安慰(他也不会),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任由那哭声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这哭声,是冰层彻底碎裂的声音。是痛苦,也是生机。
苏玥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林晓颤抖的身体,也跟着哭了起来:“哭吧…小嫂子…哭出来就好了…都哭出来…不怕了…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晓的哭声渐渐从凄厉变得嘶哑,从剧烈变得微弱。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软软地瘫在苏玥怀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如同小猫般的抽噎。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但眼神里那层厚重的冰霜和死寂,似乎被这汹涌的泪水冲刷掉了大半,露出底下脆弱却真实的底色——疲惫、委屈,还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的无措。
她微微偏过头,视线透过朦胧的泪眼,再次落在那只始终拢着薄荷糖和向日葵手帕的手上。然后,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抬起,越过苏玥的肩膀,落在了几步之外、如同标枪般僵硬站立的苏郑身上。
她的眼神不再是恐惧、漠然或震惊,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巨大疲惫和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心翼翼的探询。像一只刚从暴风雨中幸存、羽毛湿透、惊魂未定的小鸟,试探着望向唯一可能的庇护所。
苏郑迎上她的目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红肿、脆弱,却清澈见底,映出了他此刻同样狼狈不堪的身影。他读懂了那目光里的疲惫、委屈,还有那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探询——她听到了。她听进去了。她…在等。
他喉结再次艰难地滚动。所有酝酿的、笨拙的、想要进一步解释或保证的话语,在她那巨大到几乎将她压垮的疲惫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多余。他知道,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更多的语言,不是承诺,甚至不是道歉。
她需要…休息。一个安全的、能让她彻底放下所有戒备和恐惧的港湾。
他沉默地走上前。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让她能看清每一步的意图。他在沙发前蹲了下来,视线与她齐平,尽量放低自己的身体,减少压迫感。他看着她依旧带着泪痕、苍白脆弱的脸,看着她那双写满疲惫和茫然的眼睛,用一种极其低沉、极其沙哑、却异常清晰的语调开口:
“…累了?”
“去睡。”
“…我守着你。”
“…就在门外。”
不是询问,是陈述。是承诺。是此刻他能给予的、最直接也最郑重的“庇护”。
林晓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下那沉甸甸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认真,听着他那句“我守着你”…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再次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
紧绷的神经,在听到这最直白的承诺后,终于彻底松懈。
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她的眼皮沉重地合上,头无力地靠在苏玥的肩膀上。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那只一直拢着薄荷糖和手帕的手,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那颗小小的、淡绿色的薄荷糖和那块折叠整齐的、绣着歪扭向日葵的手帕,从她虚弱的掌心滑落,无声地掉落在沙发柔软的坐垫上。
她没有再去拢住它们。
而是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模糊的意识,极其轻微地、如同叹息般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陷入了深沉无梦的昏睡。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眉头虽然依旧微蹙,但那份笼罩在她周身的绝望和冰冷,似乎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安全感的疲惫所取代。
苏郑看着滑落在沙发上的薄荷糖和向日葵手帕,再看看林晓沉睡中那卸下所有防备、只余疲惫脆弱的侧脸,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心脏,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落回了原处。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后怕、庆幸和沉甸甸责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将林晓从苏玥怀里接了过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带着滚烫过后的微凉和泪水浸透的湿意。苏玥红着眼睛,无声地协助着。
苏郑打横抱起林晓,动作僵硬却异常稳定,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抱着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她的房间。苏玥跟在后面,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昏暗。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和她身上那股病弱的甜腥气。苏郑将林晓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拉过被子,将她裹紧。他的动作笨拙而生疏,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就在他准备直起身,退到门外时,变故发生了。
沉睡中的林晓,身体似乎本能地感知到了熟悉气息的离开。她的眉头不安地蹙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恐惧的呜咽。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极其准确地、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力道,死死地攥住了苏郑还没来得及完全抽离的…衣角。
力道之大,指关节瞬间泛白。
苏郑的身体瞬间僵住。他低头,看着那只紧紧攥住自己衣角的手,再看向林晓沉睡中依旧不安蹙起的眉头和微微哆嗦的唇瓣…
苏玥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看着哥哥僵硬的背影和林晓那只死死攥住衣角的手,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哥。”
“别走了。”
“…就在这儿。”
“…她需要这个。”
“…你守着她。”
“…就在这屋里。”
苏郑猛地转头看向苏玥,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无措。守在这里?在她房间里?守着她睡觉?这…这完全超出了他贫瘠的“照顾”词库的范畴!
苏玥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眼神坚定,带着恳求:“她抓住你了!哥!她需要感觉到你在!她害怕你走!就像昨晚…她只有抓住点东西才能睡着!你走了,她马上就会惊醒!你忍心吗?!”
苏郑的目光再次落回林晓那只死死攥住他衣角的手上,看着她沉睡中依旧不安的眉眼…再想起昨夜她崩溃时死死抱住他腿的绝望,想起她高烧时攥着他衣襟的执念…
一股沉重的、带着暖意的酸涩涌上心头。
他认命般地、极其缓慢地、在床边那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沙发椅很窄,他坐得极其不舒服。但他没有动。
林晓攥着他衣角的手,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和“配合”,力道微微松懈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松开。她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点点,呼吸变得更加绵长安稳。
苏玥看着哥哥那别扭却终究妥协坐下的背影,看着林晓那只攥着衣角的手,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将这片昏暗而静谧的空间,留给了床上沉睡的人,和床边那个沉默的、如同守护石像般的守夜人。
房间里光线昏暗。
只有林晓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和苏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
他僵硬地坐在窄小的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林晓攥着他衣角的力道透过布料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牵扯感。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疲惫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苏郑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他努力支撑着,目光落在林晓沉睡的脸上。那张脸依旧苍白,泪痕未干,但在昏暗中却透出一种奇异的、脆弱的安宁。
他看着看着,视线渐渐模糊。身体因为极度疲惫和一夜无眠的困倦,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身体要向前倾倒的瞬间——
沉睡中的林晓,似乎无意识地、微微向床边挪动了一点点。
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却恰好让她的手臂,隔着被子,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苏郑僵硬地放在膝盖上的手臂。
那隔着薄薄被子的、微弱却真实的触碰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苏郑!
他猛地睁开眼,身体瞬间绷紧!低头看去——
林晓依旧沉睡着,呼吸平稳。但她的身体确实离床边更近了一些。她的手臂隔着被子,轻轻地贴在他的手臂外侧。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带着体温的依偎。
苏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手臂上传来的、隔着被子的微弱触感和温度,像烙印般灼烫。他想抽回手,却怕惊醒她。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烦躁,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悸动和一种…沉甸甸的、被需要的暖意。
他低头,看着林晓沉睡中毫无防备的侧脸,看着她那只依旧攥着他衣角的手,再感受着手臂外侧那隔着被子传来的微弱体温…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带着酸涩的暖意和沉重的责任。
他不再试图抵抗那汹涌的疲惫。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放松了身体,让自己更贴近椅背。他没有抽回手臂,任由那微弱的依偎存在。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阖上了眼睛。
黑暗中。
手臂外侧的微弱体温。
衣角上执拗的牵扯感。
身边人均匀绵长的呼吸。
以及…弥漫在空气里,那极淡的、属于薄荷糖的微凉清香,和向日葵手帕上残留的、旧衬衫的干净气息…
这些微弱的感知,交织成一张无形却温暖的网,将疲惫不堪的守夜人轻轻包裹。
在这片昏暗的、充满了药味和疲惫的房间里,在这张窄小的椅子上,苏郑紧绷了不知多久的身体和精神,终于在这份无声的依偎和沉重的责任中,缓缓地松懈下来。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海水,向着黑暗深处滑去。
他不是睡着了。
他只是…暂时放下了所有的盔甲和利爪,在这片由脆弱和依赖构筑的、奇异的港湾里,疲惫地…休憩片刻。
而床上沉睡的人,似乎也在这无声的守护和依偎的暖意中,陷入了更深沉、更安稳的梦境。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如同婴儿般的安然。
冰层消融,暴风雨停歇。
伤痕累累的航船与疲惫不堪的灯塔,在这片静谧的港湾里,以一种极其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方式,第一次…真正地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