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划破走廊的嘈杂,玲紫才用一张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干净纸巾,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片稍大的残骸包好,站起身。
她看也没看苏白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仿佛在宣告着让自己离她远点。
苏白这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拖着沉重的脚步,几乎是下意识地跟在那道散发着寒气的背影后面。
刚才班长高桥优子说过,教室是“三楼右转第一个”。
右转,果然,几步开外,一扇敞开的教室门上挂着清晰的铭牌:2年C組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大半学生,喧闹声在铃声中渐渐平息。
苏白站在门口,感觉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他喉咙发紧,手心微微出汗。
“苏白君!这里!”一个热情的声音响起,是班长高桥优子。
她站在讲台旁,正和藤原老师说着什么,看到他立刻招手,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抱歉抱歉!刚才学生会那边实在太急了!你没事吧?找到教室就好!”
藤原老师也温和地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苏白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还算镇定的微笑,走进教室,在藤原老师的示意下站到讲台前。
“同学们,安静一下。”藤原老师清了清嗓子
“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新同学,来自中国的苏白君。希望大家能友好相处,互相帮助。苏白君,请自我介绍一下吧。”
“大家好,”苏白用有些生涩但还算清晰的日语开口,微微鞠躬
“我是苏白,来自中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忽略掉背后那道如有实质的冰冷视线。
教室里响起一阵还算友好的掌声,夹杂着几声低低的议论。
“哇,是中国人啊…”
“看起来挺帅气的嘛。”
“刚才走廊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北园学姐好像很生气…”
苏白的心又提了起来。果然,刚才的冲突已经传开了吗?
“那么,苏白君,你的座位…”
藤原老师环顾教室,目光落在靠窗那一列最后一个空位上
“嗯…就坐那里吧,北园同学的旁边。”
“北园同学”四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苏白耳边炸开
他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北园玲紫已经坐得笔直,正低头看着摊开的课本。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她柔顺的黑发上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侧脸的线条精致却冷硬。
她仿佛没有听到老师的安排,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而她旁边的位置——靠窗的最后一排,正是那个空位。
苏白感觉自己的脚步有千斤重。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走向那个位置。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虽然没有直接看过来,却像无形的探照灯锁定着他,让他无所遁形。
终于走到座位旁。玲紫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身边的空气是真空。
苏白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尽量不发出刺耳的声音
就在他刚坐下的瞬间,前座的玲紫,以一种极其轻微却不容忽视的动作,身体微微向远离过道的方向——也就是远离苏白的方向——挪动了一下。
那动作幅度极小,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和防御姿态。紧接着,她抬起左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块干净的白色手帕,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她桌面靠近过道的那一侧边缘。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从桌角开始,沿着桌沿,一寸一寸地擦拭过去,仿佛那里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脏污。
手帕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更加洁净的反光带。
他僵坐在椅子上,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冰冷的敌意。
他甚至能闻到从前面飘来的、少女身上极淡的、清冷的皂角香气,还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玲紫擦完桌面边缘后,又用那块手帕仔细擦了擦自己放在桌面的文具盒边缘,以及那本摊开的、书页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国语课本的封面。仿佛刚才在走廊的短暂接触,已经污染了她周围的一切。
苏白默默地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桌面,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如坐针毡”,什么叫“度秒如年”。
藤原老师开始讲课了,温和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苏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但陌生的日语词汇和语法如同天书,加上旁边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听得异常吃力。
他努力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能感觉到,每当自己稍微动一下,或者笔尖声音稍大,前面那个挺直的背影似乎就会更加僵硬一分。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
“苏白君,”藤原老师走过来,递给他几份表格
“这是社团申请表和学生手册,还有一份紧急联络卡需要填写。不懂的地方可以问班长或者…北园同学。”
老师看了一眼依旧低头看书、毫无反应的玲紫,又转向苏白,眼神带着一丝鼓励
“北园同学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国语成绩非常优秀,你有学习上的问题,也可以向她请教。”
请教?
苏白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现在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这位“邻座”
请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接过表格,低声道谢:“谢谢藤原老师。”
老师点点头离开了。苏白看着手里一堆印着密密麻麻日文的纸张,头更大了。
他试图先填最简单的紧急联络卡,拿起笔,却在“在日紧急联系人”一栏卡住了。小林叔叔?该填名字还是电话?格式怎么写?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旁边的过道,想找个看起来面善的同学问问。然而,就在他视线扫过的一瞬间,他清晰地捕捉到,玲紫正以一种极其迅速的动作,将桌面上摊开的课本、笔记本、文具盒,以一种堪称完美的整齐度,向远离过道的方向收拢了至少十公分!仿佛他多看一眼,都会污染她的领地。
苏白:“……”
他默默地把目光收回来,盯着自己的表格,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求助念头被彻底冻僵了。
“嗨!苏白君!”一个爽朗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冰冷的僵局。班长高桥优子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直接坐在了苏白前排的空位上,转过身,双手扒着椅背,笑容灿烂
“怎么样?还习惯吗?表格是不是有点看不懂?我来帮你!”
高桥的热情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淡了苏白周围的寒意。他感激地看向她
“是的,高桥桑,非常感谢!这个紧急联系人…还有社团…”
“啊,这个啊,很简单!”高桥优子立刻凑过来,指着表格,语速飞快但清晰地解释起来
“这里填你监护人的名字和电话,小林叔叔对吧?格式是‘姓名:小林健太郎’,下一行‘关系:父亲友人’,再下一行‘电话:03-XXXX-XXXX’……”
高桥优子的讲解热情洋溢,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响亮。苏白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在表格上填写。
他能感觉到,前排那个一直保持静止的身影,在高桥优子声音响起时,似乎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
“……社团的话,我们学校有很多哦!”高桥优子浑然不觉,继续兴致勃勃地介绍
“体育类的,文化类的,艺术类的…苏白君有什么兴趣吗?”
“我…对摄影有点兴趣。”苏白老实回答。
“摄影部!啊,我知道!他们部长是我朋友!技术超棒的!活动室在社团楼三楼,下午放学我带你去看?”
高桥优子热情地提议。
“真的吗?太感谢了!”苏白真心实意地道谢。
“不用客气啦!”高桥优子摆摆手,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八卦和歉意
“对了,刚才…走廊里,你和北园同学…没事吧?我后来听说了点…好像闹得挺不愉快的?北园同学她…平时其实人很好的,就是有点…呃…不太好接近?而且她好像特别宝贝那个摔碎的碗…”
苏白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尴尬地摇摇头
“是我的错,不小心撞到了她…东西摔碎了…她看起来很生气。”
他不想多说,那场景回想起来都让他脸上发烧。
高桥优子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别太在意啦!意外嘛!北园同学可能只是一时太心疼了。以后慢慢相处就好啦!”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前排。
就在这时,一直如冰雕般静坐的玲紫,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拿起自己的水杯,目不斜视,径直从苏白和高桥优子旁边的过道走了出去,走向教室后方的饮水处。
她的脚步平稳,背脊挺直,仿佛刚才身边热烈的交谈只是空气的流动,与她毫无关系。
苏白和高桥优子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高桥优子吐了吐舌头,做了个“你看吧”的无奈表情。
玲紫接完水回来,依旧是目不斜视地走过,重新坐下,将水杯轻轻放在桌面内侧——离苏白方向最远的位置。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也没有向旁边投来哪怕一瞥。
她重新翻开书页,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将自己完美地隔绝在那个由课本、整洁的桌面和冰冷气息构筑的独立王国里。
那无声的、冰冷的界限感,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清晰。
苏白看着高桥优子递过来的、已经帮他填了大半的社团申请表,又看看前排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低声对高桥优子说
“高桥桑,摄影部…我想自己先去看看,不麻烦你了。谢谢。”
高桥优子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也好,活动室门口有介绍的。加油哦!”
接下来的几节课,苏白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度过。他努力听课、记笔记,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玲紫则彻底贯彻了“视若无睹”的最高境界。她听课认真,笔记一丝不苟,回答问题清晰流畅,展现出无可挑剔的优等生姿态。
但每当需要传递试卷或材料时,她会将东西直接放在靠近过道的桌角边缘,绝不会越过那条无形的“楚河汉界”一丝一毫。
如果苏白动作稍大,不小心让书包带子或者胳膊肘越过了两张桌子之间的缝隙,玲紫会立刻、极其轻微但绝对能让苏白察觉地,将自己的物品再向内侧挪动一点。
课桌之间那条窄窄的缝隙,仿佛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边是努力适应、小心翼翼、带着愧疚和尴尬的新世界;另一边,是冰冷、完美、拒绝一切打扰的孤岛。
午休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天籁。
苏白几乎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正准备从书包里拿出母亲准备的便当盒,就看见玲紫已经迅速而无声地收拾好自己的桌面,拿起一个素雅精致的便当袋,起身离开了座位。
她没有去热闹的教室后方或者中庭,而是径直走向了教室门口,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里。
苏白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沉甸甸的便当盒。他忽然觉得,这个便当盒的份量,似乎比刚拿出来时又重了几分。
新学校的第一顿午餐,注定要在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中独自品尝了。
他环顾了一下喧闹起来的教室,最终选择留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打开了便当盒盖。
一股浓郁的、带着家乡风味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是母亲拿手的麻婆豆腐。红亮的酱汁裹着嫩白的豆腐和肉末,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色泽诱人,香气霸道。
“哇!好香啊!”
“这是什么便当?味道好特别!”
“是中华料理吗?麻婆豆腐?”
附近几个同学被这霸道的香气吸引,好奇地围了过来。
一个性格开朗的男生,田中宏,更是自来熟地凑近:“苏白君!这是什么?好香!是中国的料理吗?”
苏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是麻婆豆腐。我妈妈做的。”
“看起来超好吃!”另一个女生,佐藤明菜也眼睛发亮,“颜色好鲜艳呢!在日本很少见到这么…嗯…有浓烈香气的便当呢!”
“我能尝尝看吗?”田中宏跃跃欲试。
面对同学们纯粹的好奇和热情,苏白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他大方地将便当盒往前推了推一点:“嗯,可以的。”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刚刚离开的北园玲紫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空的水杯,似乎是去清洗了。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目光扫过围在苏白座位旁的人群,自然也闻到了那股无法忽视的、浓郁的麻辣香气。
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细长的眉毛极其轻微地蹙起。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被过于强烈的气味打扰而产生的不适,又带着一丝惯有的冷淡和不赞同。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在苏白和围观同学的目光注视下,玲紫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将水杯放在内侧。然后,她拿出自己的便当盒——一个素雅的漆器双层盒子。
她轻轻打开盖子,里面是摆放得如同艺术品般精致的日式便当:雪白的米饭团上点缀着黑芝麻,碧绿的西蓝花,金黄的玉子烧切成整齐的小块,几片粉嫩的鲑鱼,还有一小撮红艳艳的鱼籽。
色彩搭配和谐,清淡素雅,散发着米饭和食材本身的淡淡清香。
她拿起筷子,姿态优雅地开始用餐,动作安静而专注。整个过程,她没有向旁边香气四溢的源头投去任何目光,仿佛那浓烈诱人的香气,和她所在的,是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她只是微微侧身,更朝向窗户的方向,用行动无声地表达着:请勿打扰,气味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