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辅导

作者:爱猫的陆老贼 更新时间:2025/7/27 21:28:08 字数:4178

梅雨季的雨,终于在某一个闷热的午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被无形的手撕开几道裂口,久违的阳光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泼洒在湿漉漉的校园里。

教学楼红色的砖墙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鲜亮,庭院里饱吸了水分的草木疯长着,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湿气,终于被阳光的热力和草木蒸腾的清新气息渐渐驱散。

然而,笼罩在夜巾高中二年C组上空的,却并非雨过天晴的明媚,而是一片让学生沉重窒息的阴云—期中考试。

随着考试日程表的正式张贴,教室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压缩。

课间休息时,少了往日的追逐打闹和喧哗笑语,多了埋头于课本和笔记的沙沙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一层焦虑的薄霜。连窗外那喧闹的蝉鸣,此刻听起来都像是倒计时的鼓点,一声声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苏白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在他摊开的国语课本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然而,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由平假名、片假名和复杂汉字组成的古文段落,却如同天书般晦涩难懂。那些拗口的语法结构、陌生的古语词汇、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妙情绪……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坚韧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将他拖向名为“不及格”的深渊。

他烦躁地用笔尖戳着课本上《方丈记》里的一句:“ゆく河の流れは絶えずして、しかももとの水にあらず。”。

他知道意思,但藤原老师的要求可不是简单的翻译,而是要“深入理解,精准表达”。

一股无力感,如窗外残留的梅雨湿气,爬上苏白的脊背。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落在邻座的桌面上。

北园玲紫正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她面前摊开的,同样是《方丈记》的古文课本,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硬壳笔记本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支削得极其完美的HB铅笔,笔尖在纸页上轻盈地滑动着,留下工整得如同印刷体的批注和心得。

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的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周围弥漫的考试焦虑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那些让苏白抓狂的古文难题,在她笔下如同温顺的溪流,被梳理得条理清晰,温驯流淌

一股强烈的冲动,如同沸腾的气泡,猛地冲上苏白的喉咙口!他几乎脱口而出:“北园同学,这个语法…能给我讲讲吗?” 声音几乎已经挤到了舌尖。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猛地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那个呼之欲出的请求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走廊里那刺耳的碎裂声和冰冷的怒斥;

想起了值日时那袋混乱的垃圾和“太慢了”的评价;

想起了课堂上那精准又刻薄的发音纠正;

更想起了那把被在座位旁的、深蓝色的伞……

无数个画面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玲紫那张总是清冷、带着疏离感的面孔上。

她那双眼睛里,似乎永远盛着冰封的湖水,映不出任何属于他的倒影。那条无形的界限,从未真正消失。向她求助?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冒犯感。她会怎么反应?

会不会像那次纠正发音一样,用那种冰冷而精准的话语,将他本就不多的自信彻底击碎?

会不会觉得他麻烦、笨拙、连这么基础的东西都搞不懂?

苏白颓然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古文上,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混乱的线条。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蝉鸣依旧喧嚣,可苏白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

两天后,考试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午休时间,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便当香气和书本油墨味的紧张气息。

大部分同学都放弃了去中庭或食堂和便利店,选择留在教室,一边扒拉着便当,一边争分夺秒地翻看着笔记,进行最后的冲刺。

苏白食不知味地吃着母亲准备的炒饭,目光却死死钉在摊开的古文笔记本上。

他昨晚挑灯夜战到深夜,试图强行记忆那些复杂的语法点和重点段落翻译。

然而此刻,大脑却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昨天背的东西忘了一大半,只剩下混乱的碎片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焦虑如同藤蔓,将他越收越紧。

放下筷子,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揉了揉,试图把那些混乱的思绪理顺,却只是徒劳。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邻座。

玲紫也在座位上吃午餐。她的便当依旧是那种精致素雅的风格,米饭雪白,配菜色彩和谐。

她吃得慢条斯理,动作优雅,仿佛吃的不是午餐,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薄薄的、似乎是自制的古文考点精要,上面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做了清晰的标记。

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偶尔抬眼扫一眼笔记,神情平静,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一个念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在他心中诞生,期中考近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上战场赴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闷响。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之大,甚至带倒了桌角的笔袋,几支笔哗啦啦地滚落到地上。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邻座。

玲紫停下咀嚼的动作,微微侧过头。那双清冷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他,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惯有的审视。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笔,又落回苏白那张因为紧张和窘迫而涨得通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苏白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感觉舌头都打了结。他手忙脚乱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笔,胡乱塞回笔袋里,然后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迎着玲紫那探照灯般的目光,用带着明显颤抖和生涩的日语,语无伦次地开口:

“北园…北园同学!对不起打扰你…那个…我…我…古文…《方丈记》…那个‘ゆく河の流れ’的语法…还有作者的无常观…我…我实在搞不懂…”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玲紫的眼睛,像一只等待宣判的囚徒,“能…能麻烦你…稍微…给我讲一下吗?就…就这一次!拜托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加上了“仅此一次”的卑微限定词,仿佛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大筹码。

话音落下,教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苏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能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温度。

他甚至能想象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带着惊讶或看好戏意味的目光。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桌面,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冰冷的拒绝或嘲讽。

一秒。

两秒。

三秒。

预想中的冰冷话语并未降临。

苏白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忍不住,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抬起了眼皮,小心翼翼地看向玲紫。

玲紫依旧保持着侧头的姿势,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

有被打扰的、显而易见的不悦

有那种惯有的、仿佛在说“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的、居高临下的嫌弃

但苏白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意外?

仿佛没料到他真的会开口求助?

她的嘴唇微微抿紧,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似乎在进行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那支被她捏在指间的筷子,也停顿在半空中。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苏白屏住呼吸,连窗外的蝉鸣都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能感觉到玲紫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他脸上逡巡,审视着他

终于,在苏白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玲紫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放下了筷子。

然后,在苏白震惊到几乎失焦的目光注视下,她伸出手,将自己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以一种极其精准而缓慢的动作,推过了桌子上无形的界限。

硬壳笔记本光滑的封面边缘,稳稳地停在了两张桌子缝隙的正中央。

她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指尖轻轻点在笔记本翻开的那一页上。那里,正是《方丈记》的原文和她的批注。字迹工整清晰,重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得条理分明。她的指尖停留的位置,正好是那句让苏白抓狂的“ゆく河の流れは絶えずして、しかももとの水にあらず。”

“仅此一次。”玲紫的声音响起,清冷依旧,如同冰泉撞击玉石。

她没看苏白,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仿佛在对着空气讲解:“‘ゆく河の流れは絶えずして’,‘ずして’是古语否定助动词‘ず’的连用形‘ずし’后续接续助词‘て’,表示‘虽然…但是’的逆接关系,相当于现代日语的‘~ないけれども’。”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音节都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准确性。

“‘しかももとの水にあらず’,‘にあらず’是判断助动词‘なり’的未然形‘なら’后续否定助动词‘ず’,相当于现代语的‘~ではない’。整句直译是:‘奔流的河水虽然不曾断绝,但那已不是原来的水了。’”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移动,点向旁边她用娟秀小字写下的批注:“鸭长明这里借用流水比喻世事无常、万物皆在流转变化的‘无常观’。水在流,河在变,没有一刻停驻,没有一刻是相同的。这是佛教思想中‘诸行无常’的体现,也是整篇《方丈记》的基调。”

她的讲解精准、简洁、直击要害,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表达。

苏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指尖移动的位置。

那些困扰他许久的语法难点和思想内涵,在她清冷而清晰的声线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迷雾,瞬间变得清晰可辨!

他飞快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仿佛久旱的禾苗终于等到了甘霖。

玲紫讲完这句,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等他消化。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笔记本,只是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地瞥了苏白那记得密密麻麻、字迹潦草的笔记本一眼。

“这里,‘淀みに浮かぶうたかたは’,‘うたかた’指水泡,比喻人生的虚幻短暂……”

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响起,打断了这短暂而奇异的辅导时刻。

玲紫的讲解戛然而止。她仿佛被铃声惊醒,几乎是立刻收回了点在笔记本上的手指。

那本被推过界限的完美笔记,被她以一种迅捷而不容置疑的动作,重新拉回了属于她的领地范围之内,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越界只是一场错觉。

她合上笔记本,拿起笔袋,动作恢复了往日的流畅和疏离。整个过程,没有再看向苏白一眼,仿佛刚才那十几分钟的讲解从未发生。

“谢谢…非常感谢你,北园同学!”苏白连忙道谢,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如释重负。他感觉自己像是从溺水的边缘被捞了上来。

玲紫收拾东西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仿佛没听见他的道谢。她背起书包,站起身,准备离开座位。

就在她即将迈步的瞬间,苏白看到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她的脚步似乎也有一个极其短暂的迟滞。

然后,一个更轻、更快、仿佛只是气流摩擦发出的音节,飘散在喧闹起来的教室里,几乎被淹没在桌椅碰撞和同学交谈的噪音中:

“……笨蛋。”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被强行压抑的别扭。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影如同往常一样,干脆利落地消失在教室门口涌动的人流里,只留下一个挺直而清冷的背影。

苏白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他低头看着笔记本上那些因为激动而略显潦草的字迹,又抬头看向玲紫消失的方向。

那句轻飘飘的“笨蛋”,像一颗微小的石子落入水中没有激起愤怒的浪花,反而漾开了一圈圈带着暖意的涟漪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笔记本上刚刚记下的、关于“无常观”的注解。冰冷的油墨下,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点在纸页上的触感,以及那清冷声线留下的余韵。

窗外,阳光正好。蝉鸣依旧喧嚣。

苏白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缓缓向上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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