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的裂隙在焦土上空缓缓弥合,如同天穹一道狰狞的伤疤最终愈合,只留下死寂与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赛法利娅,那只骄傲的灰猫,以自身为棺椁,携带着维系世界脉搏的“火种”,义无反顾地沉入了那片生者禁绝的幽暗之水。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淬毒的冰刃:“我讨厌你,阿格莱雅。而且......我已经找到真正理解我、纵容我的人了。” 这句话,像一道永恒的法则,烙印在焦灼的大地上,更深深铭刻在阿格莱雅神性冻结的内心。
战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预想中“盗火行者”紧随其后的疯狂反扑并未到来。那些扭曲、贪婪的黑潮怪物在冥河气息消散的边缘躁动徘徊,如同嗅到深渊气息的鬣狗,最终却在一阵无声的、令人不安的集体注视后,如同退潮般悄然隐没于焦土与阴影之中。一股冰冷、非人的意志如同寒风,如恶魂般在风中低语。
阿格莱雅那几乎已化为绝对神性的心湖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她金色的短发卷曲着,在带着灰烬气息的风中微微拂动,黄绿色的眼眸深处是比宇宙真空更深的、掌控一切的平静。赛飞儿成功了。她用自己永恒的放逐,换来了短暂的喘息。这结果,如同冰冷的星辰运行轨迹,精准地落在她神性推演的可能性分支上。
这短暂的和平,是用她的猫换来的,一只说着“讨厌她”的猫。
灾后的重建在压抑的神性光辉笼罩下进行。肆虐的“黑潮”虽因火种与赛飞儿的牺牲被强行遏止了扩散的势头,但其留下的污染仍在焦土上弥漫,滋生着扭曲、可怖的怪物,在废墟的阴影中蠢蠢欲动。刺鼻的血腥、腐烂与焦糊味混合在空气中,伤者的呻吟和孩童压抑的哭泣是这片死寂大地唯一的背景音。
阿格莱雅行走在伤患之间,周身仿佛散发淡金色光晕着令人敬畏又安心。
简陋的帐篷下,草席铺地。一个红发的小女孩正站在一张破木箱上,那是缇宝,身负「门径泰坦雅努斯」全能,她能够通过开启「百界门」穿梭各地,执行救世的任务。缇宝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知道绷带要怎样缠,对,压住这里!要小心。”她小小的手指精准地点出包扎的错误,指挥着几个正在进行救治的医师。另一个看起来和缇宝十分相似的是缇宁,正拿着一个小本子,用稚嫩的童音认真地清点着所剩无几的药瓶:“我们记着呢......止血的药粉还有三罐......解毒的药剂,只有半瓶了......我们,需要更多......”缇安则在角落,闭着眼睛,小小的眉头紧锁,似乎在通过某种门径感应着周围环境的安全。她们虽然身体是孩童,但一直在用智慧和勇敢守护着这个世界。
阿格莱雅的步伐稳定,金色的卷曲短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神性的光泽。在她路经过的难区,空气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宁静。金线洞察着一切,每一个需要拯救的生命都得到了新的安顿。她声音本该是关切,却平静无波:“吾师,药品匮乏,可需探查旧镇药库?”
缇宝伸出手指放在嘴边思考了一会回答:“我们知道!西边的加固完成了,能挡一阵子小东西。但药确实快没了!旧镇药库不知道还有没有......”她小脸皱成一团,看向角落闭目的那个化身。缇宝闭目又化身缓缓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我们感应到......里面还有黑潮残骸,很强。” “吾师,请您指引路径。”黄金裔之间的协作,无需多言,履行责任与对居民的守护义不容辞。
葬送遗体、加固防御、分发物资、抵御零星的怪物袭击......一切都在阿格莱雅和缇宝的精确指挥下,由幸存者们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居民们低语传颂着“奥赫玛黎明永不落幕”的箴言,在黄金的光辉下寻求着渺茫的慰藉。
待到一切安顿完成,阿格莱雅没有走向任何为她预留的、更洁净的区域。她的脚步,仿佛被无形的命运丝线牵引,踏过混杂着血污与灰烬的土地,穿过尚未清理的断壁残垣,停在了一片相对完整的建筑废墟前。
这里曾是她的织坊。
曾经,它是这片区域最明亮的所在,橱窗里流淌着星月般的光泽,悬挂着如同云霞织就的华美衣袍。阿格莱雅亲手裁剪缝制的衣物,是这片苦难土地上仅存的、关于“浪漫”的具象化证明。
如今,织坊精美的雕花木门被暴力劈开,橱窗粉碎,华丽的布料或被焚毁,或被撕裂,凄惨地挂在倒塌的衣架上,沾满污秽。只有角落里一个坚固的、老式的橡木衣柜,奇迹般地矗立着,柜门上布满了爪痕和撞击的凹坑。
阿格莱雅冰冷的视线扫过这片承载着她部分“凡俗”过往的废墟。没有情绪波动。她走到衣柜前。锁芯内部发出几声细微的的机括轻响,随着“咔哒”一声,柜门弹开。
里面没有华服。只有一些卷起的、泛黄的设计草图,几件未完成的服饰,以及......一个深蓝色天鹅绒包裹的小小硬物。
阿格莱雅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柔软的绒布时,神性的光辉似乎有了一刹那难以察觉的凝滞。她拿起它,揭开天鹅绒。
里面是一枚蓝宝石。宝石不大,切割也并非完美无瑕,它的蓝色却异常纯粹、深邃,宛如法吉娜的眼珠一样明亮。
冰冷的神性思维瞬间穿透时间的尘埃,精准地调取出一段被冰封的、属于“阿格莱雅”而非“半神”的记忆。眼前的废墟景象开始扭曲、褪色......
千年前,奥赫玛圣城,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
那时的阿格莱雅,还没有因成为半神而完全失去人性,更像是一位气质独特、技艺超凡的裁缝师。她的织坊窗明几净,阳光穿过干净的玻璃,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的清香和淡淡的熏香。
织坊的前台悄无声息的落下了一只小手,那道黑色的影子如同滑溜的鱼儿,不易察觉的光顾了这家织坊,几乎没有带起一丝风。
那是个看起来年轻的女孩,顶着一头乱得像被风揉过的灰色短发,发梢还沾着草屑。一对同样灰色的猫耳警觉地转动着,湖蓝色的眸子像两颗不安分的琉璃珠,闪烁着狡黠、警惕,还有一丝强撑着的光。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深色粗布衣服,一件带有宽大兜帽的黑色斗篷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方便随时隐匿身形。小脸脏兮兮的,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她的目光像最精明的鉴赏家,飞快地扫过织坊内令人眼花缭乱的华服,最终牢牢钉在模特身上那件用暗金色丝线绣着星轨,仿佛能将整片夜披在身上的华丽兜帽长袍,它不仅是织坊的宝物,更是阿格莱雅的巅峰之作,兼具无与伦比的华美与行动时无声无息的隐秘。
“喂!裁缝女!”女孩故意挺起胸膛,让身体,摊开一只脏兮兮、带着细小伤痕的小手,掌心赫然躺着那枚宛如夜空的蓝宝石。“喏!这个!够不够买你这里最贵、最好的衣服?就要那件!”她的小脏手,直直指向那件绘满星光斗篷。
阿格莱雅停下手中的工作,平静地看向这个像风一样溜进来的“小客人”。她一眼看穿女孩的窘迫,也得看出那宝石绝非她能正当拥有之物。宝石的蓝色确实纯粹动人,但价值远远不够买下她店里的至宝,她放下熨斗,用最平淡无波的语调说:“你的财宝,我收下了。但仅凭这些财宝,尚不足以买下「金织」最昂贵的衣装”她走过去,拿起一双靴子。
一双长及小腿肚的靴子,皮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阳光流淌般的金色,靴筒边缘镶嵌着同样精细的金色,靴底厚实而柔软。即使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也散发出一种不凡的气息。
“这双金织长靴,也算得上织坊的至宝之一。”阿格莱雅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上了一丝奇特的韵律,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尽管其价值或许比不上最名贵的华服,却蕴含着古老的神奇力量。传说扎格列斯曾为它赋予了祝福。穿上它的人,能以神速疾行于阴影之间,如同星芒掠过夜空,且不会激起任何凡俗的响动......”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赛飞儿脏兮兮的小脸上,那湖蓝色的猫瞳因为震惊和渴望瞪得溜圆。“穿上它吧,赛法利娅,下次,别再被抓住了,你姣好的容颜值得更为悉心的保护。”
赛飞儿看着那双金光闪闪、仿佛蕴藏着神速力量的长靴,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金色的皮革。
“哼,你们这些有钱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尽管如此,她声音都变调了,充满了难以隐藏的喜悦。“那我可拿走了,你再想反悔就晚了!”
阿格莱雅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沉淀着秘密的潭水。
赛飞儿再也忍不住,一把抢过长靴抱在怀里,像抱着绝世珍宝,她迫不及待地想把靴子套上,却发现靴子对她来说明显大了一号,空荡荡的。她的小猫脸瞬间垮了下来,“那个...有没有小一码的?这双对我来说也太大了...”
阿格莱雅看着女孩抱着对她而言过大的金靴、一脸沮丧又舍不得放手的模样,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如同冰封湖面掠过的一丝微不可查的暖风。她拿起熨斗,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几近于无的温和:
“呵...那就等你再长大些后穿吧。”
赛飞儿愣住了,抱着对她来说像船一样的金靴,看着阿格莱雅嘴角那抹几乎不存在的笑意。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被戏弄的愤怒,而是一种......被承诺了未来的期待?她瘪瘪嘴,最终把金靴更紧地抱在怀里,像一道灰色的风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出了织坊,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嘟囔:“小心点,裁缝女!我很快就会长大的!到时候穿着它,把你这儿最好的衣服都‘偷’走!”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赛飞儿。一个脸上脏兮兮、像风一样溜进来、带着不知从哪儿顺来的蓝宝石妄图买下她最好衣服的野猫。而后来,她也用一双“神速”靴子和一个关于“长大”的承诺,留下了她。
阿格莱雅合上天鹅绒布,将那枚蓝宝石紧紧握在冰冷的掌心。宝石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却再也传递不出任何属于那个莽撞小野猫的温度。
废墟里死寂无声。只有远处伤营隐约传来的呻吟,和风吹过破布条发出的、如同呜咽的声响。
她曾是脸上脏兮兮的小野猫,也是抱着“期待”长大的女孩,却最终携火种沉入冥河的。只留下了一句“讨厌你”和“喜欢别人”的谎言。
黄绿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映照宇宙法则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掌心冰冷的蓝宝石,也倒映着这片埋葬了所有“凡俗”过往的焦土。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绝对的、如同神祇俯瞰尘世的、永恒的平静。
她缓缓收紧手指,将宝石连同那块深蓝天鹅绒,一起攥紧。
如今的织坊已成焦土,凡俗的承诺早已随谎言湮灭。那只骄傲的、抱着金靴期待长大的灰猫......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