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阴霾终于被驱散至记忆的边缘。奥赫玛小镇,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巨兽,在黄金裔们和守护者的努力下,重新焕发出生机。街道被清理干净,损毁的房屋得到了修缮,炊烟再次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烤面包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取代了硝烟与焦糊。
曾经化为废墟的“金织”织坊,如今也已浴火重生。它矗立在熟悉的街角,外墙被重新粉刷,镶嵌着金边的招牌在阳光下闪耀着崭新的光泽。巨大的橱窗一尘不染,精心设计的灯光下,悬挂着几件流光溢彩的新作:一件用银线绣着月下藤蔓的晚礼服,如同凝固的月光;一套剪裁利落、暗藏玄机的猎装;还有一件用暗金色丝线绣着精密星轨、仿佛能将整片夜空披在身上的华丽兜帽长袍,被放置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无声诉说着传承。
卡伊拉站在织坊门外,仰望着这座对她而言如同神殿的建筑,紧张地揪着衣角。她身上穿着阿格莱雅为她准备的、合身得体的学徒裙装,柔和的灰蓝色,简洁的剪裁,衬得她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更加清澈。她的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些浅色的疤痕。阿格莱雅大人兑现了承诺,带她来到了这里。
“进来。”阿格莱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
卡伊拉深吸一口气,跟着阿格莱雅推开了那扇雕刻着金丝藤蔓的玻璃门。
室内,是另一个世界。
阳光透过巨大的橱窗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微小的尘埃。织坊内部空间开阔而明亮,重新排列的织机安静地矗立在一侧,另一侧是工作台,台面光滑如镜,上面整齐陈列着光泽动人的高级布料卷、金光闪闪的精密剪刀、以及码放整齐的丝线。空气里弥漫着新布匹特有的气味,以及一种属于阿格莱雅本人的、清冷而独特的熏香。
卡伊拉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格莱雅身后,湖蓝色的眼睛扫视着这一切。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敬畏,还有一丝融入其中的渴望。她不再是那个没人要的可怜虫,而是阿格莱雅大人的学徒!
“这里……精致。”卡伊拉忍不住小声赞叹,声音里带着纯粹的惊叹。
阿格莱雅走到工作台旁,指尖拂过一块光滑如流水的深蓝色丝绸。“这里是‘金织’,我的织坊,你的位置在那里。”她指向工作台末端一张稍小、但同样整洁光亮的台子,上面已经摆放好了基础的针线盒、剪刀、皮尺和几卷练习用的素色棉布。
卡伊拉快步走过去,如同轻轻抚摸着属于自己的小台面,指尖传来冰凉光滑的触感。一股强烈的感激和责任感涌上心头。她转过身,望向那道给了她新生的金色身影,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盘桓许久的问题:
“阿格莱雅大人……您为什么要收留我?”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全是怯懦,更多是寻求一个答案的执着。
阿格莱雅拿起一块绒布,检查着纹理,并没有看向她。“你无依无靠,身受黑潮侵蚀之苦,流落于污秽之地。”她的答案与当初在帐篷里时如出一辙,冰冷、逻辑清晰,“身为奥赫玛的守护者,庇护需要帮助的子民,是应尽之责。”
卡伊拉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她鼓起勇气,又小心翼翼追问道:“那……您是用那些金色的线探查了我的想法,所以知道我没有依靠的吗?”
阿格莱雅放下绒布,缓缓转过身。黄绿色的眼眸如同深潭,平静地落在卡伊拉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却又带着绝对的、非人的客观。
“我未曾动用任何力量揣测你的内心。”她的声音清晰得像冰晶落地,“若你有亲人牵挂,便不可能出现在那废品堆积之地,独自承受伤痛与死亡。” 话语依旧残酷,直接撕碎了卡伊拉心底那点关于“特殊”的微弱幻想。但紧接着,阿格莱雅的目光扫过卡伊拉纤细却带着学习渴望的手指,补充道:“收留你,是职责。而带你来此,是履行承诺。此地需要人手,你亦需安身立命之本。习得技艺,是你立足的根基。”
“安身”“立命”。
这几个词瞬间点燃了卡伊拉眼中的光!不是施舍,是交换!是阿格莱雅大人给了她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的机会!她暗地里下定决心,一定要用自己学到的一切报答阿格莱雅大人!
“我明白了,阿格莱雅大人!”卡伊拉用力点头,声音坚定,“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努力地学习!绝不辜负您的期望!”她握紧了拳头,眼中充满了决心。
就在这时,织坊的门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一个白发的青年推门走了进来,是白厄。他脸上带着一丝风尘和显而易见的尴尬。看到阿格莱雅,他刚想打招呼,目光却瞬间凝固在阿格莱雅身旁那个灰发蓝眸、穿着学徒装的身影上。
白厄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尴尬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那双湖蓝色的眼睛,灰色的猫耳,眼前的女孩像一张未经涂抹的白纸,带着新学徒的拘谨和认真,而非赛飞儿那种浸透了故事与狡黠的灵动,虽然气质截然不同,但那这张脸却格外熟悉,与那个携火种沉入冥河的身影几乎要重叠上来。
“阿格莱雅女士……”白厄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探究,目光在卡伊拉和阿格莱雅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难以置信,“这位是……?”
阿格莱雅的平淡得如同介绍一位陌生人。她甚至没有去看白厄脸上那明显的震惊,只是放下手中的布料,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过去毫无关联的事实:“卡伊拉,我的学徒。” 简洁,明了,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情绪。
“卡伊拉……”白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复杂地在卡伊拉脸上停留。卡伊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衣角。白厄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陌生、一丝被注视的紧张,以及学徒对导师的恭敬。这不是赛飞儿。他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啊……是这样。您好,卡伊拉小姐。”白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卡伊拉点点头,然后赶紧转向阿格莱雅,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掏出一条沾着新鲜泥土、臀部位置明显撕裂了一个大口子的紫色工装裤,脸上尴尬更甚。“那个……阿格莱雅女士,实在抱歉又来打扰您。您看这个……能麻烦您修补一下吗?”
阿格莱雅瞥了一眼那破洞的位置和大小,黄绿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大地兽的杰作?”
“呃……是。”白厄挠了挠头,脸上露出无奈和一丝对自家老师习惯性的小小抱怨,“陪那刻夏老师去调试实验设备,他非说骑大地兽过去‘视野好’,结果……咳,我没抓稳,直接摔下来挂到旁边的矿石堆上了……”
“你的老师……有时候确实挺会‘为难人’的。”她接过那条破裤子,“可以。明日下午来取。”
“太感谢您了!”白厄如释重负,连忙道谢。又忍不住飞快地瞥了一眼安静站在一旁的卡伊拉,女孩正低着头,似乎专注于研究自己新台子上的皮尺。最终,白厄把所有的疑问和感慨都咽了回去。“那……我就不打扰您教导学徒了。”他微微躬身,带着满腹的复杂心思和那条破裤子,转身离开了织坊。
门铃再次清脆地响起,关上。
卡伊拉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刚才那个叫白厄的人,看她的眼神好奇怪,好像认识她,又好像不认识。不过阿格莱雅大人的反应让她安心。她低头看着自己台面上崭新的工具,心中充满了踏实感。
她抬起头,看向阿格莱雅,眼神热切而认真:“阿格莱雅大人,我……我现在能做什么?我想帮忙!” 哪怕是最基础的整理也好!
阿格莱雅的目光落在她台面上那卷素色的棉布上,又移到她那双充满干劲的湖蓝色眼睛上。“先熟悉工具。练习直线缝合。”她指了指棉布,“用最基础的针法,缝满这块布。”
“是!阿格莱雅大人!”卡伊拉立刻应道,声音清脆。她拿起针线,深吸一口气,如同面对一项神圣的使命,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然后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试图在平整的布面上留下第一条尽可能笔直的线迹。
阳光透过橱窗,洒在崭新的金织织坊里,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洒在那双,与某个逝去之人极其相似、却全然不同的湖蓝色眼眸中。对于阿格莱雅平静介绍下刻意划开的、与某个名字的界限,对于白厄眼中那瞬间的惊涛骇浪,此时的卡伊拉,懵懂而充满干劲,还未能察觉分毫。她只想握紧手中的针线,在这片阿格莱雅大人赋予的新天地里,牢牢地扎下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