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金织的针线与布匹间悄然流转,如同梭子在织机上穿梭。卡伊拉不再是那个初来时对着工具手足无措、只会整理碎布的灰影。她的手指在无数次练习后变得灵巧而稳定,眼神中怯懦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与日益增长的自信。
她已能熟练地处理基础的锁边、钉扣、熨烫平整小件衣物,甚至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订单修补,比如白厄那条破损的裤子。当她将修补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工装裤交给白厄时,对方眼中除了感谢,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卡伊拉只是腼腆地笑笑,将这份认可视作对阿格莱雅大人教导的回报。
这天,阿格莱雅正在为一件极其繁复的晚礼服进行最后的珠绣点缀。卡伊拉在一旁安静地协助,将挑选好的、大小色泽完全一致的珍珠,按照特定的顺序,一颗颗精准地递到阿格莱雅手边。她的动作流畅、默契,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阳光透过橱窗,洒在阿格莱雅专注的侧脸和卡伊拉递珠时平稳的手指上,织坊内只有珠片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当最后一颗珍珠被完美地镶嵌在藤蔓枝叶的末端,阿格莱雅停下了动作。她审视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作品,黄绿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冰冷的深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的涟漪。她的目光自然地转向身旁的卡伊拉,看着她依旧保持着递珠姿势、微微仰着小脸、湖蓝色眼眸中盛满纯粹完成任务的喜悦与一丝等待评价的紧张。
那一刻,一种近乎人性本能的冲动涌上阿格莱雅的心头。看着那灰色发顶在阳光下泛着柔的银光,看着她眼中那份孺慕与努力,那画面……竟与记忆中某个模糊而温暖的瞬间重叠。她的手指,那只操控金线如同呼吸般自如的手,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抬了起来,朝着卡伊拉的发顶探去。
动作轻缓得如同羽毛将落。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发丝的刹那,阿格莱雅的动作猛地顿住。仿佛触碰到的不是空气,而是一道无形的、由冰冷记忆铸就的壁垒。那片深潭瞬间冻结,黄绿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错愕,随后,是更深的冰封。她悬在半空的手指有些不自然地改变了轨迹,转而轻轻拂过礼服上一处不存在的微尘,随即稳稳地收回身侧,姿态重新恢复成那尊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半神雕塑。
卡伊拉眼中的喜悦瞬间凝固了。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只抬起又收回的手。阿格莱雅大人是想摸摸她的头吗?为什么又收回了?是因为她做得还不够好?还是,她终究不配得到这样的亲近?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安攫住了她。阿格莱雅对她很好,教她技艺,给她容身之所,可那份好,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无法逾越的屏障。
“做得很好,卡伊拉。”阿格莱雅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平稳无波的声线,听不出任何异样,“去把剩余的绸缎整理一下。”
“是,阿格莱雅大人。”卡伊拉低下头,掩去眼中的黯淡,默默地去完成新的任务。心中却种下了一颗种子:她需要做得更多,更好,才能真正靠近那缕光芒,才能让阿格莱雅真正认可她。
夜深人静,在阿格莱雅宅邸属于她的那个整洁却略显空荡的小房间里,卡伊拉就着灯光,在粗糙的草纸上笨拙地勾勒着线条。她想设计一件东西,一件能表达感激和证明自己能力的东西。线条歪歪扭扭,想法稚嫩,却充满了笨拙的热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工作接近尾声时,窗外的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云迅速堆积。当她们准备离开织坊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橱窗,发出密集的噼啪声,织坊外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笼罩,水汽弥漫。
猫儿普遍都怕水。
卡伊拉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脸上显出不安。那双蓝眼睛里清晰地映射出恐惧。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微微发抖。无家可归的流浪岁月里,冰冷的雨水常常意味着疾病、饥饿和更深的绝望。那种刻入骨髓的对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阿格莱雅看到卡伊拉的反应,动作停住了。那只灰色的小猫正因恐惧雨水而微微颤抖。
这个反应……如此熟悉。
记忆的闸门被冰冷的雨水猛地冲开。无数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同样拥有灰色猫耳的小家伙,会像受惊的幼兽般钻进她的怀里,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那时的阿格莱雅,还不是如今冰冷的半神,她会无奈地叹息,熟练地在地上铺好厚厚的被褥,然后将那个眼睛湿漉漉、带着倔强气息的小身体揽入怀中。赛飞儿会紧紧依偎着她,嗅着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在那种熟悉的安全感包裹下,紧绷的神经才会慢慢放松,最终沉沉睡去。窗外的雷声雨声,仿佛都被隔绝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之外。
阿格莱雅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瞬间回神。眼前不是赛飞儿,是卡伊拉。她是一个同样怕雨、需要庇护的猫儿。
“雨势过大,不宜通行。”阿格莱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今夜我们留在织坊。”
她转身,动作极其熟练地走向存放备用寝具的柜子,拿出厚实的被褥和枕头。没有多余的言语,她在远离工作台、靠近内墙的一块干燥空地上,利落地铺好了地铺。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性。
“你睡这里。”阿格莱雅指了指地铺,语气不容置疑。
卡伊拉看着那铺好的地铺,又看看窗外依旧肆虐的暴雨,心中的恐惧被巨大的感激和一种奇异的温暖取代。阿格莱雅大人,又一次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了她庇护。她用力点头:“谢谢阿格莱雅大人!”
织坊内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提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催眠。卡伊拉蜷缩在柔软的被褥里,侧着身,面朝着同样躺在简单铺盖上的阿格莱雅。黑暗中,她只能看到阿格莱雅一个模糊但安心的轮廓。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包裹着她。这里没有冰冷和恐惧,没有流浪时的无助。这里有温暖的被褥,有温热的空气,最重要的是,阿格莱雅大人就在身边。卡伊拉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被庇护的幸福,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很快就沉入了安稳的梦乡。睡梦中,她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发出小猫般细微而满足的呼噜声。
阿格莱雅却并未入睡。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在这样静谧的夜晚,看着卡伊拉的睡颜。昏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少女熟睡的轮廓:那灰色的头发散落在枕上,那挺翘的鼻尖,那微微嘟起的、带着点稚气的嘴唇,还有那紧闭、动人的睫毛。
像,太像了。
尤其是此刻沉睡中毫无防备的模样,褪去了白日的拘谨,只剩下纯粹的安宁。那轮廓,那发色,在昏黄的光线下,在雨声的催眠中,阿格莱雅深埋心底的记忆不断浮现。
阿格莱雅静静地看着,黄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一种巨大的、如同梦境般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冰冷的神性核心。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那失而复得的温暖,仿佛那些刻骨的离别、冰冷的冥河、那句淬毒的“讨厌你”,都只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噩梦。
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滴晶莹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卡伊拉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无声地没入枕畔的灰色发丝中。
阿格莱雅的心神猛地一凛。金线无声地拂过,瞬馈回卡伊拉此刻的情绪波动,并非悲伤或痛苦,而是一种充盈的、沉甸甸的、几乎满溢出来的幸福感。她在梦中感受到了幸福,幸福到流泪。
不是赛飞儿。赛飞儿在安眠时,是满足的、慵懒的,像只真正餍足的猫,很少流泪。而眼前的少女,她的幸福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珍惜和难以置信的感恩。
这份认知,如同冰冷的雨水,瞬间浇灭了阿格莱雅眼中那因错觉而升起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深潭重新冻结。
她看着那泪痕,看着那张在幸福中沉睡、却因过往苦难而本能流泪的脸庞。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冰冷的神性,是怜惜?是责任?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愧疚?
她分不清。
鬼使神差地,阿格莱雅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抬起了手。她的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弥漫的那份脆弱而真实的幸福感。那只手,带着足以操控命运金线的力量,带着千年的冰冷,悬停在卡伊拉蜷缩身体的上方。
不是发顶,不是脸颊。
她的指尖,最终只是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卡伊拉盖着的被褥边缘,轻轻地、如同整理一件最精密的织物般,抚平了那里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指尖触碰到的,只有棉布纹理。
空气中弥漫着少女熟睡时散发干净而温暖的小猫绒毛馨香。
阿格莱雅迅速收回了手,仿佛被那温度烫到。她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底那片因错觉而不该有的涟漪。她转过身,背对着卡伊拉,不再看那张在昏暗中与故人过分相似的脸庞。她需要绝对的平静,如同宇宙真空般的平静。
窗外的雨声依旧淅沥。织坊内,只剩下两道平稳的呼吸声,一道带着小猫般的满足和幸福的余韵,一道则如同亘古的冰川,在深沉的夜色中,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冰冷的沉寂。两人一同沉入了这片被雨声包裹的、各自心事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