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坊内,死寂一片。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散那刺骨的寒意。
阿格莱雅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周身狂舞的金线缓缓平息,重新隐入体内。她看着工作台上那颗静静躺着的、折射着阳光的蓝宝石,巨大的愤怒之后,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被掏空般的疲惫和……尖锐的痛楚。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触碰那颗宝石。就在即将触及时,她猛地停住。
不对。
金线虽然乱了,但并未完全失去作用。近距离之下,那绝对理性的神性感知终于强行压过了情绪的洪流。这颗宝石的光芒似乎过于“锐利”?少了那种深海般的温润内蕴?而且……
阿格莱雅俯下身,黄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颗宝石。她的指尖没有触碰宝石,而是引出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金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扫描过宝石的每一个切面。
这不是真货,而是人工合成蓝宝石,高仿品。价值低廉,远比不上赛飞儿的那颗。
阿格莱雅的身体有极其细微的一晃。仿佛支撑她的某种东西瞬间崩塌了一角。
“我...做了什么?”
那个被她用金线如同捆囚犯般丢回房间的女孩,那个徒劳辩解的女孩,她只是得到了一颗廉价,却在她眼中珍贵无比的仿品,并怀着最纯粹的感激和滚烫的心意,想要将它作为惊喜送给她。
而她,阿格莱雅,掌控金线、本可洞察秋毫的浪漫半神,竟然因为一颗劣质的仿品,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因为深埋心底无法释怀的旧伤,就如此轻易地、如此失控地冤枉了她。
金线在她指尖微微颤抖着,第一次,不再如同呼吸般稳定流畅。它们仿佛也在无声地质问着主人的判断失误。
阿格莱雅缓缓直起身,拿起那颗劣质的蓝宝石。阳光透过它,在地板上投射出炫目的蓝色光斑。她看着这光斑,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被自己关在房间里、此刻不知是何等绝望和委屈的灰色身影。
那张脸,赛飞儿的脸,还是卡伊拉的脸?在愤怒褪去后的此刻,在真相面前,竟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恍惚。她一直刻意回避着那份相似,用冰冷的责任和界限划清一切。可她的金线,她最信任的力量,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因为她的“不承认”,因为她的情绪失控,而变得不再果断。
一种迟来的愧疚,沉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垮,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
夜色深沉。
卡伊拉蜷缩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泪水早已流干,眼睛也红肿。恐惧、委屈、不解和被冤枉的痛苦,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她不明白,为什么一颗别人送的宝石,会让阿格莱雅大人如此暴怒?为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为什么阿雅会认为她偷了东西?她明明那么努力,只想报答……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卡伊拉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兽般抬起头。门口,阿格莱雅的身影站在那里,背对着走廊微弱的光,看不清表情。她缓缓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房间内一片昏暗。
卡伊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然而,阿格莱雅并未责备,也未解释。她只是走到床边,沉默地坐下。昏暗中,她的身影显得异常疲惫,那份永远挺直的脊梁,此刻似乎也微微弯折了一瞬。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卡伊拉的心跳如同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膛。
终于,阿格莱雅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冰冷,而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干涩的沙哑:“……过来。”
卡伊拉以为自己听错了,僵在原地。
“过来。”阿格莱雅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疲惫。
卡伊拉犹豫着,恐惧和一种莫名的驱使让她最终还是慢慢地、一步步挪了过去,停在床边。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让卡伊拉彻底呆住了。
阿格莱雅伸出手臂,以一种近乎生涩、却又带着温和力道的动作,将她轻轻揽入了怀中。
卡伊拉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迟来的愧疚在卡伊拉这里并不感到排斥,她有太多不解,她不清楚阿格莱雅刻意隐瞒了什么,小心回应着这个拥抱。
这个拥抱并不温暖。阿格莱雅的怀抱带着一种布料的凉意,她的动作也显得极其僵硬和不自然,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陌生的操作。但这个笨拙的拥抱,却让卡伊拉心中那堵由恐惧和委屈筑起的高墙,瞬间土崩瓦解。巨大的酸楚和难以置信的委屈猛地冲上鼻尖,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体在阿格莱雅僵硬的怀抱中剧烈地颤抖。
阿格莱雅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感受着怀中女孩崩溃的哭泣和颤抖。那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胸前的衣料,带来一种灼烧般的触感。
此时此刻,两人的矛盾终于化解了。
直到卡伊拉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身体也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阿格莱雅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决心,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告诉我……卡伊拉,关于你自己。”
“任何你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
这并非询问,更像是一道迟来的愧疚。她想听,听这个女孩的声音,听她的故事,听那些属于“卡伊拉”而非任何影子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倾听,是了解的开始,是区分的第一步,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补偿。她需要这些声音,来驱散自己心中的那片因相似而生的、致命的恍惚,来让她的金线,重新找到锚定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