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账与新痕
郝莞禾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对着账本发了一下午呆。阳光从槐树的叶隙漏下来,在“郑知辰”三个字的墨渍上晃悠,像在嘲笑她那点自欺欺人的平静。
手机震了震,是郝墨发来的视频请求。屏幕里弹出少年清瘦的脸,刚打完篮球,额角还挂着汗,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姐,你真不转铺子啊?那姓郑的就是个定时炸弹,万一他想起你是谁,再缠上来怎么办?”
郝莞禾拿起颗樱桃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想起来又怎样?我现在一没求他办事,二没欠他钱,他还能吃了我?再说了,他眼里只有那个‘白月光’,哪有空看我这个‘前妻’。”
话是这么说,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的磨损处。三年前她拿到那笔钱时,郑知辰的律师把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拍在她面前,说“郑先生希望你永远消失”。那时她只觉得解脱,甚至庆幸这场荒唐的婚姻终于画上句号,直到后来在新闻上看到他“车祸身亡”的消息,才在某个深夜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连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姐,你别嘴硬了。”郝墨的声音软下来,“当年要不是为了给我治病,你也不会……”
“打住。”郝莞禾打断他,把樱桃核吐进垃圾桶,“过去的事别再提。你好好上你的大学,毕业找份安稳工作,比什么都强。对了,下周末回来吗?张叔说后街新开了家小龙虾馆,味道不错。”
姐弟俩又闲聊了几句,挂了视频,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郝莞禾起身去浇花,水壶里的水流过栀子花的花瓣,溅起细小的水珠,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她站在民政局门口,看着郑知辰坐的车消失在雨幕里时,眼眶里没掉下来的泪。
第二天一早,郝莞禾还没出门,手机就收到了银行的到账提醒。31000元,一分不少。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半晌,把手机塞进帆布包,决定去画廊旁边的铺子收租——顺便,避避那个“郑先生”。
后街的铺子大多是老邻居,收租向来顺利。走到画廊隔壁的花店时,老板娘正蹲在门口修剪玫瑰,看到郝莞禾就笑:“郝小姐来得巧,刚进了批白菊,新鲜得很,要不要带一束?”
郝莞禾的脚步顿了顿。白菊,是她以前每年去郑知辰“墓地”时必带的花。她摆摆手:“不了,家里的栀子花开得正旺。”
老板娘也不勉强,一边数钱一边念叨:“隔壁画廊可真热闹,昨天揭牌请了好些大人物,今天一早又运来好几箱画框,听说要办画展呢。那郑老板看着冷冰冰的,出手倒是大方,昨天给我们这些邻居都送了伴手礼,进口的巧克力,甜得齁人。”
郝莞禾接过钱塞进包里,指尖触到一块硬纸壳,是昨天郑知辰画廊的宣传单,被她随手塞进了包底。她抽出来看了眼,画展的主题是“旧时光里的回声”,日期定在下周六,正是郝墨回来的那天。
“办画展?”她随口问。
“是啊,说是要展出些老物件和画稿,听着就挺有格调。”老板娘压低声音,“不过我听张叔说,郑老板好像对咱后街挺熟的,昨天还问他三年前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呢。”
郝莞禾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三年前,这里最“特别”的事,就是她和郑知辰那场来去匆匆的婚姻。他问这个干什么?难道是想起了什么?
她强装镇定地笑了笑:“生意人嘛,总爱打听些当地的事。我先走了,李姐。”
刚走出花店,就听见身后传来风铃的脆响。郝莞禾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叫住:“郝小姐。”
她的背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郑知辰站在画廊门口,白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西装马甲,手里拿着个速写本,晨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他身后跟着个穿职业装的女人,应该就是那个王助理。
“有事?”郝莞禾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
郑知辰翻开速写本,指尖点了点其中一页:“昨天看你对周边挺熟,想问问这幅画里的老喷泉,具体在什么位置。”
画纸上是星悦广场的老喷泉,线条利落,却透着股怀旧的调子。郝莞禾的目光落在喷泉旁边的石凳上,那里有个模糊的白裙身影——和画廊里那幅油画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喉结动了动:“早拆了,三年前就改成音乐喷泉了。”
郑知辰的眉头微蹙:“拆了?”
“嗯,当时说是要翻新广场,老物件留不住。”郝莞禾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郑先生找这个干什么?”
“找人。”郑知辰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三年前在这里丢了样东西,想找回来。”
郝莞禾的心跳漏了一拍。三年前,她在老喷泉旁边捡了郑知辰的钱包,里面除了钱和卡,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小男孩,坐在老槐树下画画,眉眼间和郑知辰有七分像。她当时没多想,把钱包还给他时,他只说了句“谢谢”,眼神冷淡得像看个陌生人。
原来他说的“丢了东西”,是这个。
“拆都拆了,哪还找得到。”郝莞禾扯了扯嘴角,“郑先生要是没别的事,我还要去前面收租。”
她转身想走,王助理却上前一步,递过来一个烫金信封:“郝小姐,这是郑先生给您的。下周画展请您来捧个场,算是……邻居间的客气。”
郝莞禾没接:“我对画展没兴趣。”
“就当帮个忙。”郑知辰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帆布包上——昨天被奶茶渍弄脏的带子,今天换了条新的,浅灰色,看着干净利落,“画展需要些本地的老物件做装饰,你要是有闲置的,可以租给我,租金好商量。”
郝莞禾挑眉:“郑先生还差这点钱?”
他没否认,只是看着她:“老物件有灵性,不是用钱能买到的。”
这话戳中了郝莞禾的软肋。外婆留下的东西里,确实有不少老物件——铜制的暖手炉,缺了角的青花瓷碗,还有一个掉了漆的收音机,都是些带着岁月痕迹的玩意儿。她以前总觉得占地方,现在被郑知辰这么一说,倒生出点舍不得。
“再说吧。”她含糊地应着,快步往前走,仿佛身后有针在扎。
郑知辰看着她的背影,速写本上的喷泉旁,那个白裙身影的线条忽然被他用橡皮擦掉了。王助理在旁边低声说:“老板,查到郝小姐的资料了。三年前她弟弟重病,她到处借钱,后来突然还清了所有债务,还把弟弟送进了最好的康复中心。至于她的婚姻……”
“嗯?”郑知辰抬眸。
“系统里没记录。”王助理的声音更轻了,“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郑知辰的指尖在速写本上敲了敲,目光落在画廊的玻璃门上——门倒映出郝莞禾的身影,帆布包在身后晃悠,步伐轻快得像只雀跃的小鹿,和昨天在画廊里那副紧绷的样子判若两人。
被刻意抹去的婚姻记录,三年前突然出现的钱,还有那颗和记忆里一样的痣……
他忽然笑了,眼底的冰碴似乎融化了些:“把三年前负责星悦广场翻新工程的负责人找来,我要知道老喷泉拆之前,所有在那附近出现过的人。”
王助理愣了一下:“老板,您怀疑……”
“没什么。”郑知辰合上速写本,“去准备画展的事,别出岔子。”
郝莞禾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重点调查对象”。她收完最后一家租,拐进后街的小巷,那里有家开了二十年的糖水铺,老板是个胖乎乎的阿姨,见了她就喊:“莞禾,今天要不要来碗双皮奶?刚做好的,甜得正好。”
“来一碗。”郝莞禾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阿姨,还记得三年前,我总来你这儿买奶茶吗?要加三倍糖的那种。”
阿姨一边舀双皮奶一边笑:“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天天往医院跑,每次来都急急忙忙的,说弟弟等着喝。不过你自己倒不爱喝甜的,每次都只喝半杯。”
郝莞禾的眼眶有点热。三年前的日子像场噩梦,她白天在便利店打工,晚上去酒吧当服务员,周末还要去医院照顾郝墨,累到极致时,就靠一杯超甜的奶茶撑着。郑知辰就是在那时出现的,他像个从天而降的救世主,甩给她一张支票,说“嫁给我,钱都给你”。
她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以为那是救赎,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他和家族赌气的一场游戏。
“阿姨,问你个事。”郝莞禾搅了搅碗里的双皮奶,“你见过郑知辰吗?就是东边开画廊的那个。”
阿姨想了想:“是不是那个长得特俊的年轻人?前几天来买过奶茶,也要加三倍糖,我说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喝这么甜的了,他说‘有人喜欢’。”
郝莞禾的手顿住了。
有人喜欢。
他果然是买给那个“白月光”的。
也是,那个白裙身影在他画里那么清晰,他记得她爱喝甜奶茶,记得她的小动作,连照片都珍藏着,这份心意,怎么会是对她这个“契约妻子”有的。
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自己刚才那点莫名的悸动,简直像个跳梁小丑。
“阿姨,结账。”郝莞禾站起身,把钱放在桌上,“下次再来。”
走出糖水铺时,天已经有点阴了。郝莞禾没直接回家,绕到了画廊后面的小巷——那里有个后门,是以前外婆用来放杂物的,现在归她管。她想看看郑知辰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却没想到,刚走到后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是郑知辰的声音,带着点压抑的怒火:“我说过,别碰那幅画!”
“知辰,你闹够了没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尖锐又刻薄,“为了一个连脸都记不清的女人,你和家里闹了三年,现在还把她的影子画来画去,你对得起爸妈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郑知辰的语气冷得像冰,“林薇薇,你要是再敢动我的画,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是你未婚妻,我为什么不能管?”女人的声音拔高了些,“当年要不是你非要娶那个姓郝的女人,爸妈也不会逼你,你也不会……”
后面的话被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打断了。郝莞禾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未婚妻?林薇薇?
她记得这个名字。三年前,郑知辰的葬礼上,这个叫林薇薇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裙,哭得梨花带雨,被郑家人簇拥着,像个体面的未亡人。当时她就站在角落,看着郑知辰的黑白照片,第一次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
原来他不仅没死,还和未婚妻和好如初了。
郝莞禾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巷子里的风有点凉,吹得她眼睛发涩,她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有什么好哭的?本来就是一场交易,他没死,她没亏,现在各过各的,挺好。
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被打翻的五味瓶,酸的,涩的,还有点……不甘心。
回到家时,院子里的栀子花落了一地。郝莞禾蹲下来捡花瓣,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里面传来王助理的声音:“郝小姐,郑先生说,想借您家的老物件用用,租金好商量。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取?”
“不借。”郝莞禾想都没想就拒绝,“我家的东西不外借。”
“郝小姐,您别忙着拒绝。”王助理的语气很客气,“郑先生说,他愿意出十倍租金,而且会亲自来拜访。您看……”
“我说不借就不借。”郝莞禾直接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石桌上。
十倍租金又怎样?她现在不缺钱,更不想和郑知辰有任何牵扯。那个男人就是个麻烦,沾了就甩不掉,她可不想再跳进火坑。
可她没想到,郑知辰会来得这么快。
傍晚时分,她刚做好晚饭,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打开门,郑知辰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礼盒,黑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
“郝小姐,打扰了。”他举了举手里的礼盒,“听说你喜欢吃甜的,带了点进口巧克力。”
郝莞禾没接:“郑先生有事说事,别来这套。”
“还是为了老物件的事。”郑知辰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上面摆着个青花瓷碗,边缘缺了个角,看着有些年头了,“那只碗,能借我用用吗?画展需要些有年代感的东西,搭配主题。”
郝莞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外婆留下的,说是当年她结婚时的陪嫁,虽然不值钱,却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不行。”她挡在石桌前,像只护崽的母兽,“这是我外婆的遗物,不外借。”
郑知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忽然笑了:“我可以买。开个价。”
“不卖。”郝莞禾的语气很冲,“郑先生是不是觉得有钱就能买到一切?”
“以前是这么觉得的。”郑知辰的声音低了些,目光落在她眼角的痣上,“但现在发现,有些东西,钱确实买不到。”
他的眼神太专注,带着点探究,又有点说不清的温柔,郝莞禾的心跳莫名地乱了。她别过脸:“郑先生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要吃饭了。”
“我还没吃。”郑知辰很自然地往前走了一步,“不介意我蹭顿饭吧?就当……邻居间的互相照应。”
郝莞禾愣住了。她第一次见这么厚脸皮的人。
“我介意。”她想关上门,郑知辰却伸手挡住了,掌心温热,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
“就吃一口。”他的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我很久没吃过家常菜了。”
他的眼神很亮,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和平时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判若两人。郝莞禾鬼使神差地,竟然点了点头。
晚饭很简单,一碟炒青菜,一碗番茄鸡蛋汤,还有两碗白米饭。郑知辰吃得很认真,嘴角甚至带着点满足的笑意,不像在高级餐厅里那样拘谨。
“味道很好。”他放下筷子,“比米其林三星好吃。”
郝莞禾翻了个白眼:“郑先生就别取笑我了。”
“不是取笑。”郑知辰看着她,“是真的好吃。尤其是这个番茄鸡蛋汤,甜度刚好。”
郝莞禾的心猛地一跳。她做番茄鸡蛋汤时,总爱多放半勺糖,这是三年前养成的习惯——郑知辰以前总说,汤里带点甜才好喝。
她怎么忘了这茬。
“碰巧了。”她低下头,假装收拾碗筷,“郑先生吃完了就请回吧,我要洗碗了。”
郑知辰没动,目光落在墙上的照片上。那是郝莞禾和郝墨的合照,郝墨笑得一脸灿烂,郝莞禾站在他旁边,眼角的痣在阳光下发亮,和他画里的白裙身影,隐隐有些重合。
“这是你弟弟?”他问。
“嗯。”郝莞禾的声音有点闷,“叫郝墨,在外地读大学。”
“病好了?”郑知辰又问。
郝莞禾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警惕:“你怎么知道他生病了?”
郑知辰放下茶杯,语气平淡:“猜的。看你这么宝贝他,以前肯定为他操了不少心。”
郝莞禾的后背有点凉。他到底知道了多少?还是在试探她?
“郑先生查我?”她的声音带着点敌意。
“算是吧。”郑知辰没否认,目光坦诚,“我想知道,你和三年前那个在老喷泉旁边捡我钱包的女孩,是不是同一个人。”
郝莞禾的心脏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
他果然知道了。
不,他只是怀疑。他还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