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德里镇,一辆风尘仆仆的小汽车沿着乡道缓缓行驶。
“斯托克先生,我们到了,瞧!”年轻小伙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伸手指着一座看起来像新建成的疗养院,转过身子,向后座的老先生示意。
一路上,老先生给他的印象不仅个性开朗,总是笑眯眯的,还相当健谈。但自从来到这个小镇开始,这位老先生就一直在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沿路的建筑,即使不用回头看,也能感觉到他心情的沉重。
年轻人试着跟他搭过几次话,都被他用几个字应付过去,只有在路过某些地方时,斯托克先生会说“这儿曾经是广场”“那儿曾经是邮局”之类的话。年轻人想象着小镇曾经的光景,斯托克先生脚步轻快地穿过小镇的街道,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时他和自己一样年轻。
他知道这位老先生战前是这座小镇的居民,因为参军离开小镇,躲过了敌机的轰炸。也许他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一切,如今小镇重建,于是便重回故土,落叶归根。
贝洛克·斯托克久久凝视着这座崭新的,陌生的建筑,直到汽车慢悠悠地停在它的门口,才开口说话:“这儿曾经是座教堂……在很久以前曾经是。”
他将目光移向年轻人的眼睛,“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回来了,但是每当我看到路上的新房子,旧时街道的模样总会与它们重叠……抱歉,还要麻烦您帮我搬行李箱了。”
“不不不,怎会麻烦呢,镇长交代过我要照顾好斯托克先生的。”原来这不是老先生第一次回到这座小镇了,年轻人想。他事前对老先生并无了解,只是听镇长说过,斯托克先生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小镇的历史上出过的大人物,贝洛克·斯托克得算一上个。
贝洛克拄着手杖,在年轻人的帮助中下了车。以贝洛克的年纪,如果不是在服役期间受了伤,也不至于用得上手杖。趁着年轻人和司机将行李箱搬下来的空子,贝洛克踱到一块石碑前。
『谨以此碑悼念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人们。』
石碑上镌刻着一个个他所熟悉的名字,他认识石碑上的每一个人,他知道他们曾在这座小镇里真实地活着,他甚至能想起绝大部分人的脸。对他来说,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
他一边顺着往下看,一边默念着她的名字——“玛丽·琼斯”。
但这些名字里没有她,她的名字不在这座石碑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石碑前了,更不是他第一次从头到尾将石碑上的名字看个遍,所以他早就知道再看一遍也无济于事。
她是否还活着?如果是的话,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贝洛克不知道。
其实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找到她又如何?他们的人生还会改变吗?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也早就有自己的生活了。所以事实上,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些年一直在留意着她的名字,到底是为了什么。
年轻人将行李搬进房间后,看到拄着手杖的贝洛克站在那座石碑前,石碑下开着零星的花,他和石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战争已经过去太久了,年轻人想。也许只有这里,才能让老先生找到属于自己那个时代的影子。
“斯托克先生!您终于到了!”疗养院的院长收到消息后急忙赶过来,“您常住的房间一直给您空着,知道您来,之前已经收拾过了,随时可以入住!”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贝洛克收拾好情绪,微笑着与他握了握手,仿佛刚刚在石碑前伤感的是另一个人。
“斯托克先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吧,稍作休息,我们会为您准备晚餐。”
贝洛克点的晚餐很简单,几片肉酱面包和一份沙拉。享用完晚餐后,院长和贝洛克在聊天,从当年的战争聊到小镇最近的变化,再聊到服役时的军旅生活。年轻人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的交谈。
院长也是退役军人,只不过他服役时已经是和平年代,难怪他对真正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斯托克先生这样尊敬。
不过年轻人觉得,比起健谈的斯托克先生,他更喜欢那个会在他介绍小镇时说这个地方原本是什么,会在独自一人时凝视着纪念碑上的名字的斯托克先生。
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斯托克先生,也许两个都是。他说不定只是个普通的和蔼又开朗的老人,只是放不下过去的一些人和事,所以有时候触景伤情,显得心事重重。
“对了,明天晚上,附近的一所学校会来这里进行慰问演出,是根据一个儿童绘本改编的童话剧。斯托克先生安顿好之后,要是觉得无聊,可以来看一看。”
院长递给贝洛克一张宣传单,“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好的,您慢走。”贝洛克接过宣传单,粗略扫了一眼。
宣传单相当精美,卡通人物看着贝洛克,向他伸出手,脸上洋溢着快活的笑容。应该是绘本里面的角色吧,可以看出来,正在念书的那些小家伙们在做宣传单时非常用心。
虽然贝洛克对童话剧或者儿童绘本什么的不太感兴趣,但他确实有许多时间需要打发。
当他正要把宣传单收起来时,一行字摄住了他的目光。
为了确保自己不会看错,贝洛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眼镜。
“本剧改编自玛丽·伯兰特人气作品《月与萤》。”
“玛丽·伯兰特”。
“玛丽”。
天底下叫玛丽的人太多了,贝洛克想,他曾经找错过很多次。
但是他的心分明在莫名其妙地悸动。
※
拜德里中学,四楼的一间忘记上锁的空教室里,女孩抱着膝盖,蜷缩着身子,靠着墙躺在木地板上。那本早就读过无数次的儿童绘本被随手扔在一旁。
明明马上就要公开表演了,自己还找借口翘掉了训练。
可是有什么办法嘛?演完这场戏之后,艾琳娜姐姐就要毕业啦。毕业之后,艾琳娜姐姐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读书了吧。
难道说这样任性一下就能让时间变得更长吗?
一般来说,有“这是和学姐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最后机会了!”然后发奋练习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吧?
大家都很重视这次演出,她已经可以想象突然发现自己没去排练的同学们会有多生气了。
搞不好会被艾琳娜姐姐讨厌了,应该说不被讨厌才怪吧。
“呜啊啊啊……”后悔的心情让女孩开始在地上滚来滚去。
唰的一声,教室的门被推开了,开着的窗户和门形成了强大的对流,在夕阳下被染成橘色的半透明窗帘被风高高扬起。
与窗帘一同飞舞的还有一头偏红色的长发。
“哈!小艾比你又在这里摸鱼喔!”突然闯进来的高个子女孩那青色欧泊石一般的眼睛透着狡黠的光,仿佛在说:“嘿嘿!抓到你了!”
“……诶?”正在打滚的艾比停下来躺在地上,仰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啊!我懂我懂!冰冰凉凉的地板超赞的!”高个子女孩三步并作两步,用近乎摔下来的势头砰的一声躺倒在艾比身边。
“呜啊!这样超痛耶!”她抱着似乎是摔到了的膝盖咕噜咕噜地打着滚,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呃……”正在打滚的女孩压在了艾比的身上,顺势趴了下来。
“艾琳娜姐姐……不是要训练吗?”被压着的艾比勉强将身体调整到不会难受的姿势。艾琳娜总是能找到她,对此她已经不会感到奇怪了。但是身为女主角的艾琳娜都跑出来了……该不会是因为自己请假,导致童话剧的排练没法进行了吧?
“哦,训练啊,负责乐器演奏的彼得老师和西琳老师吵起来了,因为他们突然想改一下乐谱,但是彼得老师说要这样,西琳老师觉得那样改更好些……不到今晚他们是得不出结果的啦。嘿嘿!”艾琳娜突然一把抱住艾比的腰,“所以我来找你玩啦!”
两个人在漏进教室的夕阳余晖下闹作一团。
风吹进教室里,窗帘的下摆如同在水中浮动一般。艾比想起了她以前养的金鱼,它总是在水里吐着泡泡,优哉游哉地曳着长长的像裙摆一样的尾巴。可惜养了没多久,金鱼就死掉了。
她们刚刚进行了一场挠痒痒大战,互有输赢。艾比听着躺在身边的女孩发出的喘息声,虽然觉得抱歉,但还是在心里祈祷着两位老师能多吵一会儿。
“艾琳娜姐姐……你说明天晚上的演出,我们能不能行啊?”
“嗯?当然没问题啦,只要那两个老师不搞什么幺蛾子的话……你紧张啦?”艾琳娜转过头来看着艾比。“没关系的,我们练过很多次了啊。要对自己有信心,毕竟这可是根据你外婆创作的绘本改编的喔。”
“话是这么说啦……但是我还是第一次上台表演呢。”
“所以更加不用担心啦,都说幸运女神会更加眷顾新手的嘛。等以后习惯上台就好啦。”
“……”
没有习惯舞台的机会啦,艾比心想,你走了以后我就不会报名演舞台剧啦。
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现在就好了。
但是那样艾琳娜姐姐不就永远不能升到自己理想的学校了吗?自己这样想真是太自私了。
“好啦好啦,老师们也该吵完了,差不多要去训练啦。”艾琳娜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小艾比也一起来吧?”说着,向躺在地上的艾比伸出了手。
似乎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艾比握住艾琳娜的手,被她从地上拉起来。
因为是忘记上锁的空教室,平时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扫,所以地板上算不上干净。女孩们互相给对方拍掉身上的灰尘,理了理头发,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回到排练室。
※
第二天下午,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来到了疗养院。他们似乎在进行某种公益活动,来做做清洁、聊聊天、派发他们烤的小蛋糕,让这里的孤寡老人们感受一下温暖。孩子们的到来就像一片寂静的森林里飞来一群欢快的鸟儿,荒草丛生的原野上长出了鲜花,空气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傍晚,广场上多出了搭建好的临时舞台,十几排有靠背的椅子组成观众席。
“斯托克先生,请到这边坐吧。”年轻人引着贝洛克来到观众席就坐。他正好坐在临时搭建的舞台的前方。疗养院里的住客似乎不少,小镇上也有许多来凑热闹的,一时间观众席坐得满满当当。
后台。
这个童话剧里的角色并不算多,分别是月光女神、小兔、小鹿、小鸟、萤火虫和小萤火虫,其中台词多一些的只有月光女神和大小两只萤火虫。
艾琳娜当然是主角月光女神,而艾比扮演的是小萤火虫。当时挑选角色时,老师本来想让艾比演小兔或者小鸟,这样会轻松些。但是艾琳娜说你看小艾比个头最小,最适合演小萤火虫啦!
艾琳娜握了握艾比的手,“我等一下第一个上场,你是最后一个上,不用紧张,就按平时练的来就好啦!”说完,拍了拍她的脑袋,比了个大拇指,走上台去。
艾比偷偷掀开幕布,看了一眼观众席。一台摄像机架在观众席中间,对着舞台正前方。
虽然外婆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到现场,但一定在看直播吧,毕竟这是她的作品第一次被搬上舞台,而且演员里还有她的孙女。
艾比还记得外婆将她抱在怀里,一边讲故事一边将这个绘本创作出来。故事讲的是孤独的小女孩——也就是月光女神——在黑夜里寻找玩伴,小兔、小鹿、小鸟都拒绝了她,只有萤火虫愿意和她玩。但萤火虫的生命很短,月光女神的朋友换了一批又一批。
她其实很喜欢这个故事,她觉得月光女神和刚转学到这里交不到朋友的她很像,艾琳娜姐姐就是她的萤火虫。但她又有点讨厌这个故事的结尾,比起新的朋友,她更愿意和原来的那只萤火虫待在一起。
贝洛克正在等待演出开始,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他,那种感觉很熟悉,就像他一直在找的许多年前的某个人……他环顾四周,没有找到目光的来源,观众们都在低声交谈。
只有一个摄像机正好对着他所在的位置。
他失望地转过头,看着幕布发呆。
他今天一早就托人去找这个绘本的作者,那个玛丽·伯兰特,但是还没有回音。
贝洛克想看看,玛丽——也许就是她——写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管弦乐响起,幕布被拉开,贝洛克随着音乐进入到童话的世界中。
※
很久很久以前,散发着光芒的月光女神降临到地面上,那时地上什么也没有,她只能独自在森林中游荡。
过了不知是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寂静的森林里,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有蹦蹦跳跳的小兔子,有长着犄角的小鹿,还有会唱歌的小鸟。
夜幕降临,月光女神来到地面上,她看到小兔子们蹦蹦跳跳地回到兔子洞旁,于是对他们说:“小兔小兔,来和我一起玩吧!”
小兔子们说:“不行不行,我们该睡觉了。”说完,小兔子们排着队一个一个跳进兔子洞。
月光女神只好离开。她看到小鹿藏进树丛中,于是对他说:“小鹿小鹿,来和我一起玩吧!”
小鹿说:“不行不行,我该睡觉了。”说完,小鹿拉过一片树叶,盖在自己身上。
月光女神只好离开。她看到小鸟们飞回鸟巢,于是对他们说:“小鸟小鸟,来和我一起玩吧!”
小鸟们说:“不行不行,我们该睡觉了。”说完,小鸟们蹲在鸟巢里,合上眼睑。
过了这么久,月光女神还是只能一个人在森林里玩耍,她觉得很难过很难过。正当她抱着膝盖哭泣时,一只和她一样发着光的小虫子飞到她鼻子上。
“你好呀!”发着光的小虫子朝她招了招手。
“你好呀!”月光女神揉了揉眼睛,惊讶地看着停在自己鼻子上的小虫。
“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我是月光女神,大家都睡觉了,没有陪我玩……”月光女神觉得鼻子痒痒的,但是因为害怕把小虫子吓走,所以没有挠。
“你是谁?晚上不休息吗?”月光女神觉得很新奇,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小虫子。
“我是萤火虫!我们在白天休息,晚上出来玩耍,等夜深了,我们才会睡觉。”萤火虫飞到空中转了个圈,肚子一闪一闪的,非常漂亮。
“请问……!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月光女神也站了起来,期待地看着萤火虫。
“当然可以!我还有很多小伙伴!我想他们一定也会喜欢你的!”萤火虫张开双臂飞到天空中。
突然,许多许多萤火虫从叶子下钻出来,也一起飞到天空中。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像遥远的宇宙中闪烁的星星,月光女神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家里。她欢呼着,在萤火虫组成的星空中奔跑,和他们一起跳一段圆舞曲。
夜深了,萤火虫们玩累了,纷纷挥手和月光女神告别。月光女神也玩累了,躺在草地上和大家说再见。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愉快的夜晚。
第三天、第四天……整整一个夏季,月光女神都和萤火虫们一起玩耍。但是在夏季的最后一天,萤火虫们跟月光女神告别:“秋天太冷了,我们要藏起来了。再见了!我的好朋友!”
“再见!我会想念你们的!”月光女神向萤火虫们挥手告别。虽然她很不舍得大家,但是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习性,不一样的大家想要友好相处,一定得学会互相尊重。
秋天来了,萤火虫们真的没有再出现。
月光女神等啊等,终于熬过了干燥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春天来了,她希望叶子再长得肥美些,好藏下更多的萤火虫。
夏天终于来了,月光女神高兴地在森林里寻找萤火虫的踪迹。终于,在一片灌木中,她发现了一闪一闪的光亮。
“你好呀!萤火虫!”月光女神跑到萤火虫面前,和它打招呼。
“你好呀!你是谁?晚上不休息吗?”萤火虫好奇地绕着她飞来飞去。
“诶?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月光女神呀!”月光女神很生气,明明是好朋友,它怎么能忘了自己呢!
“啊!我知道我知道!爸爸妈妈经常说起你的故事呢!”许许多多萤火虫从树叶中钻出来,兴奋地飞到月光女神面前,肚子一闪一闪的,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啊,那么小萤火虫们,你们的爸爸妈妈呢?”原来是好朋友的宝宝!月光女神释然了,原来自己的朋友并没有忘记她。
“爸爸妈妈和我们说过,要是我见到一个会发光的女孩子,就告诉她,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爸爸妈妈还和我们说,一定要和那个女孩子成为好朋友呢!你愿意和我们成为好朋友吗?”一只萤火虫停在月光女神的鼻子上,真诚地看着她。
“当然!”月光女神将萤火虫捧在手里。
从那以后,月光女神不再因为孤单而哭泣,她知道,无论秋天有多么寂寞,冬天有多么难熬,每一个夏季,都会有新的萤火虫来和她成为朋友。虽然大家最终都会飞向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她会记得每一个与萤共舞的夏夜,她将带着这些宝贵的回忆一直在大地的夜晚绽放光芒。
※
……
旁白念完最后一段,幕布缓缓合拢,片刻后,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贝洛克被观众们热烈的掌声唤醒,从童话的世界中回到现实。
他拄着手杖,避开喧闹的人群,走到天台上。楼下通明的灯火让天台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黑。
那个童话剧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他想起了她,那个和他度过童年与少年时期,并且立下婚约的女孩;他想起了他的战友,那个将重伤的他用瓦砾盖起来,自己抱着炸药与枪扑向敌军的男人;他想起了救他的护士,那个为了给他输血不惜让自己失血至险些昏迷的天使;他还想起了他的妻子,那个照顾了他半生,支持着他去找那些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的女人……
最后,这些人都如同夏夜转瞬即逝的萤火一般消失在他生命中,就像童话剧里演的那样。
他觉得这个故事简直就是为他而写的。不同的是,月光女神的故事还会永远继续下去,他的生命总会走到尽头。
但是他知道,作者并不是为他而写的,作者是为自己而写的。
所以他猜测,写出这个故事的人,一定也有着坎坷而又精彩的人生。
如果作者真是她,那就太好不过了,她一定遇到了许许多多很好的人。
想到这里,他释然的泪不觉间已盈眶。
……
仓皇而逃的艾比还没来得及脱下道具服,绿色的连衣裙以及淡黄色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像个精灵。
当她扮演的小萤火虫对艾琳娜扮演的月光女神说出“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好朋友吗?”艾琳娜说“当然!”时,她感觉心里很难过很难过。
艾琳娜姐姐升上自己喜欢的学校,一定又能交到好多好多新朋友了。要是艾琳娜姐姐的朋友永远只有我一个该多好啊!
艾比觉得会这样想的自己实在是太自私了。但是那种想法却一直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演出成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她现在没法露出开心的表情来,她不想让艾琳娜姐姐看到不好的表情,她更不想让艾琳娜姐姐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人,那样绝对会被讨厌的。所以她趁着大家都在换衣服的时候逃了出来。
其实逃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是要回去的啊,她不觉得自己可以在短时间内将那种自私的想法扼杀。
但是至少要打起精神来,一直到最后,都要好好地笑着送艾琳娜姐姐离开。
艾比低着头,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
朦胧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支手杖。她抬起头来,一个老人掩着脸,一只手扶着围栏。他好像在哭,又好像没有。
她记得这位老先生,大家在一起聊天时,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在他们身上,把玩着自己的手杖,看着窗外,显得心事重重,又有些焦躁不安。
偶尔会有些脾气古怪的老人,所以孩子们都不太愿意接触他。但是艾比知道他其实并不坏,因为她拿着蛋糕递给他时,他温和地笑着说谢谢。
贝洛克回过头来,一个小女孩穿着童话剧的道具服迎着月光站在他背后。绿色的裙子和淡黄色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萤火虫。
不对,她就是刚刚舞台上扮演小萤火虫的孩子,好像也是那个给他蛋糕的孩子。
她琥珀色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总让贝洛克想起了另一个女孩。
只不过眼前的孩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记忆里的那女孩的神色并没有这么软弱,那时她肩上扛着一根木棍,一脚踩在石墩上,对他说:“嘿!要跟我一起来玩个游戏吗?”
所谓的游戏就是用木棍将石头打进兔子洞里。
想到这些,贝洛克不禁莞尔一笑。
发自内心的笑容总是能消除人们的戒备。大概是被当成了友好的信号,女孩明显放松了警惕。
“刚才的表演很不错,还有,谢谢你的蛋糕,味道好极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
突然被搭话,刚刚想要转身离开的艾比只好转回来。
“蛋糕不是我做的,是艾琳娜姐姐……我的家政课学的很糟。”和一个不熟的人讲话让艾比有些不自在,何况对方还是个大人。
“哈哈哈!我小时候有个朋友,她也不擅长家政课,每次要做菜时,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让附近的同学分她一些糊弄过去。”贝洛克转过身,将手杖握住。“你不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吗?”
艾比摇摇头,自己就是为了躲开别人才跑到这里来的啊,心情一团糟的时候突然被大人拉住讲话,让她更加不知所措,只不过这份慌张却似乎让刚刚的躁动平息下来。
“我猜猜,一定是吵架了?”
艾比摇摇头。自己怎么会跟艾琳娜姐姐吵架呢?她噘噘嘴,心里想。她是在害怕艾琳娜毕业之后两个人就要分开了,不过艾琳娜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即将别离的悲伤,还是跟以前一样嘻嘻哈哈,还跟她说那个学校有多么多么好。
她对这样迟钝的艾琳娜有些不满。哪怕她说一句“即使我走了也不要紧啦,我们还是好朋友,我还是会来看你的呀!”自己也会好受得多。
这些事情一直压在艾比的心里,像一壶烧开的热水一样咕噜咕噜地沸腾着。艾比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烧水壶的盖子,哐啷哐啷地响动,满溢而出的心情想要得到宣泄。
这些事情,跟眼前这个人说了他也不会懂吧?不懂也好呀,自己和老先生谁也不认识谁,和陌生人分享的小秘密最不容易被别人知道了,因为对方才不会在乎自己的心事呢。
于是艾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一股脑地向老先生倒出来。
贝洛克听着女孩的小牢骚,感受着孩子纤细的心灵感受到的小小烦恼,温和的笑意在脸上晕开。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公平起见,你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艾比点点头。和她一样躲开人群跑到偏僻的天台的老先生有什么故事,她也很好奇。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一个朋友,那家伙明明是女孩子,却比我这个男孩要闹腾得多。我和她爬树、野泳、偷玉米,把石头打进兔子洞里……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贝洛克转过身,将手搭在护栏上。艾比也走到他身边去。
“后来我们长大,然后相爱了。”
“诶?!”
“她说她想当画家,可是——不是我开玩笑,她的画真的烂得可以。我则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想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不久之后,战争爆发了,我应征入伍,我在火车上看她挥着手和我告别,约好了等我回来就结婚。那时我不知道,就此一别,我们竟然再也没有见过面。”
“诶?!为什么啊?”小艾比踮着脚,趴到护栏上,惊诧地看向贝洛克。
“别着急……咳咳,”贝洛克清了清嗓子,“敌人太过强大,我们的防线不断被突破,大片国土沦陷,我每天都能听到敌人的飞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在一次战役中,我们被命令扼守一座桥头堡,等待支援。我们连队分散在两边的居民楼里拱卫堡垒。敌人的攻势很猛,我身边的战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我也因为负伤失去战斗力。”贝洛克握紧了栏杆,虽然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叙述平淡一些,在女孩听来可能只是一个略显紧张的故事,但是他仿佛还能闻到硝烟、灰尘与鲜血的味道。
“我的战友,我的好兄弟,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把瓦砾盖在我身上……之后我在战地医院里醒来,才知道战役大捷,我成了所谓的英雄。”贝洛克早已红了眼眶。艾比把脸贴在铁栏杆上,冷冰冰的。她不再出声,静静地听着老先生的故事。
“后来才听说,当时动手术时血库不够,是一名护士给我献的血。我四处打听,可我甚至连那位护士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在其他国家的帮助下,我们逐渐占据上风,敌人节节败退,开始疯狂地报复民众。最终,我们战胜了敌人,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我回到故乡,发现只剩下一片废墟,还有一些难民支起的帐篷。我到处打听,都没有当年那个女孩的消息。我开始四处寻找,找她、找战友的家属、找当初那个救我的护士……可是所有人都像蒸发了一样,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一场梦。”
“生活还要继续,我一边用退伍津贴做起生意,一边打听着他们的消息,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我们相爱、结婚、生子……直到今天,虽然我的妻子也已经病逝……”贝洛克将手放在小艾比的头顶。
“但是正如你们演的这个童话剧一样,一只萤火虫是陪伴不了月光女神一生的。它们的寿命不到一个夏季,而且只有在夜里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活动。剩下那么长的时间,都要月光女神独自度过。”
“人生很长,大部分时间都会是孤独的,既然害怕寂寞而选择了交朋友,那么也应该要做好说再见的准备。你会遇到许多美好的事物,但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虽然这也许有点残酷。”贝洛克抚摸着艾比的头发。“但下一次幸运说不定就在不远处等着你。”
艾比揉了揉眼睛,她想象着自己和艾琳娜姐姐告别,想象着自己去寻找新的朋友,想象着自己坠入爱河,和什么人结婚,生子……这些原本离她很远的东西被一下子拉到她面前。
原来每个人都是绘本里的月光女神,有时也会化作萤火虫在别人的人生里匆匆走过。
难怪外婆在创作绘本时总是笑眯眯的,她一定也过了很美满的一生。
艾比想,艾琳娜姐姐毕业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祝福她才行。
况且,就算艾琳娜姐姐离开了,她也总是可以找到我的啊。
瞧,就像现在这样。
唰的一声,天台的门被利落地打开了。无处可去的风一下子钻进走廊。
“小艾比你又在这里摸鱼喔!”高个子女孩儿伸手遮在眼前挡出吹来的风,红色的长发迎风飞扬。“大家都在等你呢,一起回去啦!”
或者干脆换过来吧,艾比想,下次换自己去推开她的门,大声喊:“艾琳娜你又在这里摸鱼喔!”她一定会吓一跳。
第二天早上。
“斯托克先生,您托我找的人找到了,就在这里。”年轻人将一张写着地址的纸片递给贝洛克。“您和这位夫人认识吗?”
“可能认识,”贝洛克对着镜子整理衣着,看起来还挺精神的。“她可能是我的一位故人。”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拜访一下玛丽·伯兰特,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她。
昨晚与女孩匆匆别过,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回想起她娇憨的模样,贝洛克不禁微微一笑,他衷心地希望她可以幸福地生活。
花园的沙地里,萤火虫们正在地下沉睡着,等待着夜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