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解释一下,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肯斯特坐在书桌后的椅子,用近乎冰点一般的视线看着自己的女儿。
面对父亲的责问,艾琳娜低着头,一声不响。她想过事情败露之后要用什么借口,但是在真正面对生气的父亲时,她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如果被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平时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艾琳娜,居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你在害怕吗,艾琳娜?别怕,只是聊聊天而已,我们不是好久没有好好聊过天了吗?”
父亲试图将语气放轻柔些,但是因为愤怒而发颤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可怕,使得艾琳娜的背脊蹿过一股恶寒。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负责音乐伴奏的,所以我才会同意你进社团。但是没想到你居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父亲双手放在胸前,十指相扣,本来宛如祈祷一般的姿势,也因为发白的指节变了味道。
“我说过什么来着?将来的时间都要放在钢琴上,连着妈妈的份一起努力。你答应过的吧?”父亲将手伸进艾琳娜的衣领,拉出一条项链,挂在项链上的是一枚银色的戒指,海蓝色的蛋白石镶在戒指上,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隐秘的光。
那是妈妈的遗物,她生前戴着这枚戒指,征服了一个个剧院。她曾告诉艾琳娜,蛋白石拥有着能让琴声变得更加动听的魔法。年幼的艾琳娜对此非常向往,于是她们约定,这枚戒指将作为她第一次登台演奏的礼物。
但是,妈妈还没来得及教她更多的东西,就被缪斯女神带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从那之后这枚戒指也被变了一个人似的父亲要求她带在身上。
别的孩子在玩,她在练琴,别的孩子在睡觉,她在练琴,别的孩子在努力温习准备考试,她也得练琴。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毕竟想要进步,总要付出代价。但是很快艾琳娜就察觉到了严重的违和感。
爸爸试图通过各种潜移默化的方法,让她形成和妈妈一样的习惯。妈妈的穿搭风格、妈妈说话的语气、妈妈对食物的口味……成为钢琴家,这些东西真的是必要的吗?
她当初加入戏剧社的契机,是校内晚会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当时她被前辈们在演出时忘我的演绎深深地震撼了。进入社团后,她流连于各个角色,体会了许多虽然短暂,但却足够精彩的人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让她摆脱原来的,只是遵循着某个模板而活着的自己。
“我只是……想要一些自己的时间……”艾琳娜嗫嚅着,尝试为自己辩解。
啪——
“我是如此的爱着你……除了你之外,我不曾将精力花在任何地方……”
艾琳娜回过神来,自己的头已经被一记响亮的巴掌抽得扭向一边,仿佛有无数根细针扎在脸上。
“自己的时间?”
不知何时,父亲已经站起身来,贴在她的耳边,从嘴唇的缝中吐出冰冷的词句。
“你、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可、言。”
“是你的错。”
——别说了……
“是你害死的。”
——不是我……
“全、都、是、你、的、错。”
——不要再说了……
※
艾比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还要办庆功宴和欢送会呢……
“决定了,下一届社长的位置就交给艾比了!”演出结束那天晚上,社长在回去的路上这么说了。
“呜咳咳咳咳……”正在喝水的艾比毫无疑问被呛到了。
“好耶!这不是很合适嘛!”艾琳娜起哄似的拍着艾比的背。
“咦咦咦咦咦——!”艾比倒想问问她到底哪里合适了。
社长和艾琳娜都表了态之后,也就没有人会出来反对了。
“你要当社长了耶!听到了吗艾比!社长喔!”艾琳娜抱着艾比的腰晃来晃去,要不是车厢太矮,艾比认为她绝对会把自己举起来。
艾比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总之,一定是因为“那家伙是老实人,看起来好欺负”所以才让她来当的。
完蛋了。本来还想着等艾琳娜姐姐毕业了就跑路,这样不是完全被套牢了吗?而且也不像是可以拒绝的气氛。
说起来,艾琳娜姐姐今天很奇怪。
带了口罩,声音嘶哑,而且感觉文静过头了。平常的她应该更加闹腾,变着法子对她动手动脚才对。
绝对不是什么得了感冒这种敷衍到家的理由。
艾比的直觉可是相当敏锐的,但是也因为这样,曾经被人说过多管闲事。所以在那之后,她绝对不会再轻易去触别人霉头。
要是自己能可靠一点就好了,那样艾琳娜姐姐也许就会找我商量了。
艾比叹了口气。
“诶……?”她发现家门口停了一辆不认识的车。
艾比进门脱鞋,把鞋子放进鞋柜里,发现多了两双鞋子,客厅里传来交谈声,看来家里来客人了。
“……总之今天实在是打扰了,我就先告辞了。”
“您慢走……”
不对,这个声音……
“啊……”“啊!”
意想不到的客人让艾比愣在原地。
是之前那位老爷爷,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对方明显也吓了一跳。
“原来如此……这里是小妹妹的家啊,我早该猜到的。”
怪不得那么像……也许这就是所谓缘分吧……老爷爷苦笑着。
“斯托克先生?”妈妈对两人的反应感到奇怪。
“啊,我跟您家女儿有过一面之缘……这孩子长得很像她外婆小时候的模样呢。”斯托克先生微笑着敲了敲帽檐,“再会,我会常来的!”
斯托克先生和司机先生开着汽车走了,艾比仍然没有搞清楚状况。直到妈妈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她。
原来外婆就是老爷爷故事里的那个她。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艾比绝对会阻止老爷爷和外婆见面,至少在外婆的病治好之前。
外婆得的病很特殊,是一种会慢慢地把各种各样的事情全部忘光的病,一开始,她只是忘记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之后是常去的店里的老板娘,再之后是回家的路、自己的年龄、家里猫咪的名字……最后则是……爸爸。
就像有一块看不见的橡皮,将外婆脑海中的事物悄悄地擦去了。
关于老爷爷的事,外婆一点也想不起来。
明明好不容易才见面的,他真的太可怜了。
爸爸也真的很可怜,他平时对外婆很好很好,外婆的病,也是他先发现的。
爸爸妈妈和艾比商量过后,决定辞掉工作,带外婆回到她长大的小镇,希望通过她熟悉的事物来刺激她的记忆。
虽然这意味着艾比要和学校的朋友说再见了,但要是真的对患病的外婆有好处,艾比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结果就是……外婆的病,直到现在似乎也并没有好转。
她仍然像之前那样,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坐在床前两眼呆呆地盯着电视的荧屏。
她还记得艾比,但是最近有时也会将艾比和妈妈搞混。
爸爸任职的公司在这边也有分部,但辞掉工作专职在家照顾外婆的妈妈,最近也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性格开始有些变得暴躁,和爸爸拌嘴、发脾气的情况也越来越多。
家里的气氛变得特别奇怪,有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埋头做自己的事,艾比感觉,这个家自从外婆得病之后,正在一步一步地滑向某个深渊。
大家都牺牲到这个地步了,外婆的情况甚至比之前更糟。
这种病真的太过分了。
※
艾琳娜姐姐的低迷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似乎是问题已经解决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无论艾比有多不愿意,毕业的日子终于到来。
“艾比艾比!你看我穿这个合适吗?”艾琳娜穿着漂亮的黑色礼服,在艾比面前滴溜溜转了一个圈,飘散的红发披在身后,曳开的裙摆回旋着裹上她的双腿,显得纤细又修长。
艾琳娜姐姐本来就比自己高,还穿了高跟鞋,这下自己只能到她胸口了。
“……穿这个脚不会痛吗?”艾比担忧地看着艾琳娜稍微有点高的鞋跟。
“没事没事。那我该出发去礼堂啦。”艾琳娜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这让她感觉到跟艾琳娜姐姐比起来,自己不过是个刚刚摆脱小学生名头的小鬼而已。
“啊啊啊!糟糕糟糕!”艾琳娜一拍脑袋,“我把要和家长交换的信忘在教室了!”
撤回前言,就算看起来变成熟了,艾琳娜姐姐冒冒失失的性格也不会改变。
“艾比艾比!帮帮我,拜托拜托!”
“唔……别摇我,我去就是啦。”
“好!就交给你了!我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窗边的位置。”艾琳娜松开艾比的肩膀,拍了拍她的头。
……
这样一来,艾琳娜姐姐的毕业典礼就不能从头看到尾了,虽然有点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为了艾琳娜姐姐的毕业典礼能顺利进行,得快点找到才行……”
向警卫大叔借到钥匙之后,艾比来到艾琳娜的座位开始找信。
但是……
“唔……”艾比有些苦恼地翻着艾琳娜的书包和桌肚,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艾琳娜姐姐的东西收拾得很整齐,应该很容易找到才对,也通过书本上的名字确认自己没有搞错座位了。但是就是找不到什么信。
会不会是艾琳娜姐姐搞错了?
虽然很着急,但艾比还是耐着性子再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这下肯定来不及了……还是去和艾琳娜姐姐说一声吧。
还了钥匙之后,艾比走到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礼堂。艾比仗着个子小,顺利地挤进了人群中。
目前似乎已经是合影留念的环节,艾比很难在人群里找到艾琳娜,关键时刻没能帮上忙,感觉有点抱歉,希望不会造成太大影响才好。
“啊……”在台上捕捉到艾琳娜的身影,艾比踮起脚,向台上望去。
艾琳娜姐姐脸色似乎不太好,神情僵硬,站在她身后的是她的爸爸吗?那个男人板着脸皱着眉,似乎对这些东西感到不耐烦。
艾琳娜姐姐平时都是笑眯眯的,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
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把信送来的缘故吗?
……
“啊……抱歉,那封信我放在桌子上,同学看到后帮我拿过来了。”艾琳娜和艾比走在楼道里,艾比注意到她的肩膀微微下垂,身体前倾,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鞋跟那么高,就说脚会痛了。”艾比稍微贴近艾琳娜,在不妨碍到走路的情况下让她可以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分担出去。艾琳娜当然不会客气,顺势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也就是说……刚刚那个气氛不是因为这个。艾比回想起艾琳娜父亲冷漠的眼神,不禁感到有些害怕。她本能地察觉到一些异样,就像偶然间窥视到深渊一般。但是……她不打算继续探究下去。
直到现在为止,自己又对艾琳娜姐姐的事情了解多少呢?
“我该回去收拾东西走人咯,”两人走到教室门口,艾琳娜突然俯下身来抱住艾比,蹭了蹭她的脸。“再见,要常找我玩喔。”
说罢,艾琳娜转身回到教室,留下艾比站在门口。
一年级生站在高年级教室的门口相当引人注目。
意识到这一点后,羞涩的艾比匆忙跑开了。
※
外婆最近变得不怎么说话了,她的动作比之前变得更加缓慢,说话时语句的长度也变得很短,往往只能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
斯托克先生经常来探望她,可是她依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虽然有好好吃药,但是能够明显地看出来,外婆的病情仍在恶化。
更加严重的一点是,外婆现在开始尿裤子了。她在尿裤子之后,往往会大发脾气。
艾比可以理解。因为外婆以前是那么爱美的人,无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沾上污秽,让一家子忙前忙后地照顾自己,她心里一定很难受。
前几天,爸爸被当成闯进家里的小偷,被外婆用烟灰缸砸了。艾比能感觉到,他心里一直紧绷的弦终于被砸断了。他不再愿意过问外婆的事,就连家也很少回。
艾比可以理解。因为爸爸在被外婆遗忘之后,仍然对外婆尽心尽力,哪怕每一次见到他外婆都会质问他是什么人。可无论是多温柔的人,如果只是一昧地付出爱,得不到任何回馈的话,早晚也会心灰意冷的。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但是没有人怪罪外婆,因为她并没有错,她只是生病了才会变成这样。爸爸妈妈更没有错,大家都在为了治好外婆的病努力着。但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错,心里的郁闷无处宣泄,才更加难受。
艾比抱着复杂的心情推开家门。
妈妈似乎在做饭,打过招呼之后,艾比打算上楼回房间,正好撞见外婆从卫生间里出来。
“啊,外婆,我来扶你吧?”老人家最近行动不太方便,艾比连忙上前搀着她的手。
“……你是谁?”
“诶……?”眼前的老人稍微后退了一步,艾比有些错愕。“我是艾比呀!”
“……骗人,我还没结婚呢。”似乎是看到了艾比眼中闪烁的泪光,外婆又放缓语气,“小妹妹,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啊……?外婆你别捉弄我了……我是你的外孙女艾比喔?你记得的吧?”
“……可是我还没结婚……”
骗人的吧?
开什么玩笑?
艾比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外婆居然把自己给忘了吗?
她感觉到世界开始变得扭曲。
……
“艾比,爸爸可以进来吗?”
“……”
“艾比?”
艾比缩在被子里,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爸爸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坐在她床边。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艾比犹豫了一会,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爸爸。
“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艾比……我知道你很伤心,我能理解。”爸爸抚摸着艾比的背,想要将那隔着被子也能感受到的温度传递给她。“但是,艾比知道,外婆不是故意的,对吗?因为她得的就是这样的病。”
“嗯……”艾比抽了抽鼻子,点点头。直到自己被外婆忘掉之后,她才能切身地体会到爸爸的心情。她知道爸爸受的委屈比她更多,所以她衷心地觉得爸爸很了不起。
“外婆的病……在目前是没有任何有效治疗手段的,她忘掉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艾比知道,最可怜的是外婆才对。自己的记忆如同冰雪般逐渐消融,一觉醒来会忘掉身边的什么事物,自己的心里突然空出一块的感觉,自己一定没法体会。
“她的脾气也会越来越古怪,会变得焦虑、不安、越来越有攻击性……说实话,照顾着这样的外婆,妈妈已经快要到极限了,我也……”
“为了不让外婆给我们带来更多伤害,我们决定……”爸爸将艾比从床上拉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妈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站在房间里看着她。艾比忽然对爸爸接下来要讲的话感到强烈的不安。
“我们决定将外婆送到养老院去。”
听到这话,艾比挣脱了爸爸的手。“不……外婆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得了病,为什么要抛弃她?!”
“不是抛弃……!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养老院里有更加专业的设备,有专门的看护人员,在那里,外婆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我们已经尽力了,接下来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这对外婆和我们,都是更好的一件事。”
艾比看着面前憔悴的父母,回想起最近家里压抑的气氛,最终……点了点头。
“我可以每天放学后去看看外婆吗……?”
“当然。我们有空的话,会陪你一起去。”爸爸搂过妈妈和艾比,三人抱着愧疚的心紧紧相拥在一起。
※
艾琳娜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叩响黑白的琴键,明畅的琴音如同清泉般流淌。
老师静静地站在艾琳娜身边,闭着眼听她奏完一曲,微微颔首,“你弹得很熟练,技巧上已经无可挑剔。
“愿意花大量时间来做机械性练习固然重要,但乐曲的灵魂只能靠另一种东西赋予。钢琴只不过是乐器,只要你的弹奏没有出错,就能给你正确的反馈。但是人不一样,人有心,有感知力,可以捕捉到曲子里蕴含着什么样的情绪。你没有在旋律里倾注自己的情感,听众只能感受到一片虚无。
“《船中孤鸟》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作品。它描绘了飞鸟与孤船之间的故事,你必须用心去体会,才能做到与乐曲共情。想让乐曲打动人心,演奏者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曲子的动人之处。今天就到这里吧,比起练习,你现在更需要的是体会。”
艾琳娜听着老师的话,油然而生的无力感使她将原本立起的手指放平。她轻轻蹭了蹭左手食指上的蛋白石戒指,它的魔力似乎在这一段组曲中失去了作用。
自己可是戏剧社的王牌成员,与角色共情可以说是她最擅长的事了。
原本翱翔于海上蓝天的信天翁受伤后被长期远航的水手拯救,在水手的悉心照料下,信天翁得以痊愈,水手却将它囚于笼中。“沾上了人类气息的鸟儿会被族群排挤,若是离开这个笼子,你就会孤独地死去。”于是信天翁就一直和人类待在一起,终日在笼中思慕着蓝天、碧海和族群,最后在绝望中疯狂,与囚笼一同堕入海中,葬于海底。
她和那只信天翁一样,被困于名为爱的囚笼。
她叩响着琴键,无异于信天翁啄咬着铁丝。
这让她如何将感情注入到眼前如同刑具一般的乐曲中呢?
偏偏父亲选中了这一组曲子。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也是妈妈第一次公开演奏的曲子。
她感觉这世上从来没有“艾琳娜”这一角色,“艾琳娜”只是演员,饰演着已经逝去的妈妈。
不……也许在学校的时候,她有作为“艾琳娜”在好好的活着。
现在在自己身边的,如果是艾比该多好啊。在她面前,自己永远是强大的艾琳娜姐姐,是撞到膝盖会大喊大叫,喜欢在冰凉的地面上滚来滚去的普通女孩。
但说到底,那个大大方方,光芒四射,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浮夸的家伙,也不过是自己捏造的形象而已。拿掉这两个形象,也许就是自己真实的模样,但“自己真实的模样”是什么样子,自己真的知道答案吗?
艾琳娜有些费劲地摘下套在食指上的戒指,将它穿在项链上。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根手指似乎越来越符合它的尺寸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得一直将它戴在手上,就像妈妈那样。拖着疲惫的身躯,艾琳娜走回自己的房间。
正当她准备小睡一会儿时,手机响了起来,一个号码请求通话,头像是被她用手指托起嘴角笑得很勉强的艾比。
艾琳娜立马翻身坐起来。
“喔!艾比!你最近在干什么呀?”
“啊、啊?我最近没在干什么呀……”电话对面的艾比似乎本来有事要说,被打乱节奏之后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光是想象着她的样子,艾琳娜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上扬。这家伙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了,但是还是姑且先听听她找自己干什么吧。
“那么那么,小艾比找我有什么事呢?”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就是社团那边……社长说为了正式庆祝我们社团第一次上电视,想要请大家去海边旅行,时间定在两个星期后……艾琳娜姐姐会去吗?”
“……”两个星期后……自己的演出也在两个星期后呢。
“艾琳娜姐姐……?”
“啊,抱歉……我得和家人商量一下才行。”
“对喔……因为稍微有点远,而且要去好几天,所以得好好征求家人同意才行……说实话,好多同学都直接拒绝了呢……社长好像是因为拿到优惠券所以才选那里的。”
“诶!艾比居然不是第一时间先打给我吗!”
“……艾琳娜姐姐是最后一个喔。”
“好过分!”
……
稍微聊了几句之后,艾琳娜挂了电话。
那家伙最后一个才来找自己的原因,大概是害怕被自己拒绝吧。艾琳娜知道艾比其实和戏剧社的成员还没有混太熟,她可以想象自己不在的时候,那家伙混在人堆里瑟瑟发抖的模样。
其实根本不用商量,哪怕是在平时,父亲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去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更何况还和演出的时间撞上了。
父亲不惜代价让自己登上的舞台,正是妈妈第一次演出的地方,自己即将演奏的曲子,也是妈妈当时技惊四座的那一组。
父亲给艾琳娜写好的剧本,将在那一天正式开幕。
那么……如果自己逃走呢?
关键时刻演员不在,也许就能将这出戏彻底毁掉。
这也许是一个好机会。
艾琳娜轻咬着紧握的拳头,她自己也想不到,早在撒谎加入社团时就埋下的叛逆的种子,在自己心中已经生长到了即将结果的程度。
这也许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疯狂的决定。
她用颤抖的指尖着拨通了艾比的电话。
“艾比艾比!我家里人同意了喔!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了!”
“诶!真的吗?太好了!呜额……”电话那头传来几声闷响,这是因为太兴奋了从什么地方掉下来了吗?
“那我告诉社长喔!”还好从充满活力的声音来看似乎没什么大碍。
挂了电话之后,艾琳娜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后果会怎么样,艾琳娜已经不再考虑了,也许会被狠狠地打一顿,但那又怎样?被操控了一生的木偶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动起来,哪怕忤逆主人意志的结果是毁灭,也心甘情愿。
那么接下来,可得好好想想出走计划了。
※
“喔!是大海!”艾琳娜兴奋地拍起了艾比,艾比有些疲惫地垂着肩膀。她很想知道坐了4个小时的巴士之后还这么有活力的艾琳娜姐姐身体到底是什么构造,她觉得自己浑身都酸得要命。
算上她们两个和暂且作为监护人的彼得老师,一共十几个人的社团只来了六个人,社长似乎有些不满,抱怨了一路。
在海滨酒店办过入住手续之后,艾琳娜和艾比在房间里轮流换衣服。
艾琳娜挑选了一套和她的瞳色很搭的薄荷绿泳装,纯白的罩衫将她高挑的身材包裹起来,那条一直戴着的项链此时也挂在胸前。艾比选的是黄色的连体泳裙,白色的小圆点点缀着裙摆。
两人都是第一次看对方穿泳装的样子,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不禁多看了几眼。
“诶嘿嘿……”艾琳娜摸着下巴,发出不怀好意的笑。
“干嘛啦……”艾比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嗡嗡——艾琳娜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艾比看见她的表情有一瞬变得阴沉起来。
她也不看是谁的电话,将仍在振动的手机晾在一旁。
艾比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了,她早就觉得这很奇怪,不过艾琳娜姐姐也没说什么,她也决定不插手。
一开始看到这种情况,艾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艾琳娜还想过应付的借口,但到现在她也一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自己特别喜欢她的理由,艾比很会看气氛,虽然有时候也会任性地决定做某些事,但基本都建立在她判断这样对别人会更好的前提上。这家伙真的贴心过头了,让人很难不喜欢。
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要是自己瞒着家人来的事情穿帮,就将所有事情都一股脑说出来,那样也许更轻松。但是想想还是算了,艾比的小脑袋瓜肯定一时间处理不了这种信息。
“走吧,去找社长他们!”艾琳娜拉着艾比的手抱着浴巾走出房间。
※
艾比坐在太阳伞底下,看着大家在海里嬉戏。
“诶——艾比不会游泳吗?”
“要是有泳圈的话就没问题……”
租了泳圈之后,艾比就敢放心地和大家一起玩了,可是她似乎低估了大自然。在海里游泳当然会有海浪,在面对一个稍微有点高的浪头时,没有经验的艾比被海水呛到了。从那之后艾比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下水,艾琳娜再怎么劝都没用,反而被她赶开了。
其实艾比不知道自己来旅行究竟好不好。毕竟外婆刚刚进了养老院,自己就跑出来玩,感觉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
但是爸爸妈妈听说社团要办这样的活动,希望艾比可以借此机会转换一下心情。
她又想起斯托克先生,那位老人在听说这件事之后,似乎也并没有感到生气,反而支持他们的选择。“你们为她付出了很多,也许你们会觉得比起她为你们所做的,这一切都微不足道,但你们也不用因此感到愧疚,因为每一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活得更加幸福,绝不愿意看见自己成为束缚孩子的枷锁。”
就算是这样,她仍感觉到心里有一根刺。她把脚插进阳伞外面的沙子里,又抬起来,温热的沙子从她脚趾的缝中滑落,痒丝丝的。
“来吧艾比!我们来玩排球!这个不用碰水喔!”
艾琳娜的声音穿过阳光,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
玩了一天的艾比和艾琳娜吃过晚饭后,回到酒店房间洗澡。
艾琳娜听着浴室里的水声,看着手机显示的一大片红色的未接来电,开始有些心软。
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呢?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自己的父亲。这次不告而别,他该找得快要疯了吧?
自己也差不多闹够了。
不如就此作罢?
艾琳娜犹豫了许久,还是放下了电话。
“艾比……要去散散步吗?”
“诶?现在吗?”刚从浴室出来的艾比正在用毛巾擦头发。
“对,有些话……稍微想跟你说一说。”
“……嗯。”艾比轻轻点了点头,她猜这肯定和艾琳娜姐姐今天的反常有关联。
太阳快下山了,两人各自套上一件外衣,走在海滩上。
沙滩上有很多寄居蟹,小小一只,背着螺壳在海浪中奔走。艾琳娜脱了鞋光着脚走在前面,不知道是不是怕踩着这些小生命,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在沙滩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艾比就踩在这些脚印上,跟着她走。
艾琳娜突然回过头看向艾比。
“其实我今天是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的喔。”
艾比早就猜到了。
“其实呢,明天下午,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表演,啊,不过是钢琴演奏喔,我很厉害吧?”
“好厉害……那为什么艾琳娜姐姐还……”艾比完全没听说过原来艾琳娜姐姐还会弹钢琴。但是,为什么明明有重要的演奏,还瞒着家人跑出来玩?
“因为我不喜欢弹钢琴。都是家里人逼着我做的。”艾琳娜选择了隐瞒部分事实。
“我想,也许离家出走,他们就不会再逼着我了。”晚风吹拂着艾琳娜的头发,渐沉的夕阳将其镀上一层炫目的光芒。
“但是我果然还是不想让家人伤心。”
“……家人的感受的确很重要呢……但是,艾琳娜姐姐也不用勉强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呀。”
“艾比是这么想的吗?”艾琳娜笑了笑,双手搭在艾比的肩上。
艾比点了点头。“艾琳娜姐姐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不过其实我也许并没有那么讨厌钢琴……”
※
回到房间,艾琳娜发现彼得老师站在房间门口,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艾琳娜,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知道吗,你父亲报了警……”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正如那组曲子讲述的故事一样,信天翁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逃出水手的囚笼。艾琳娜拨通的父亲的电话。
“艾琳娜,艾琳娜你在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为什么打电话你也不听?!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爸爸,我现在和朋友们在一起。”听着电话那边歇斯底里的声音,艾琳娜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
“算了……你没事就好……我已经在路上了。”父亲意外地没有继续发怒。
不管怎样,她的反抗到此为止。
※
第二天上午,艾比在卫生间刷牙。
艾琳娜姐姐被父亲带走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肯定会挨骂吧,毕竟离家出走可是相当严重的事。不过艾琳娜姐姐会那样做也情有可原,毕竟要是自己被一直逼着做一件事,自己也会很难受。
艾比看着镜子里满嘴泡沫的自己。忽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蓝色的幽光。
那是艾琳娜姐姐的项链。可能是洗澡的时候摘下来,落下了吧……
艾比将它拿起来,放进口袋里。
“艾比,起床了吗?”敲门声传来,是彼得老师。
艾比连忙漱了漱口,跑去开门。
“老师早上好……”不知道老师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八成跟艾琳娜姐姐有关。
“啊,早上好。其实我想跟你了解一下,艾琳娜的情况……毕竟你跟她关系最好嘛,所以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艾比确实知道一些状况,但是不知道应不应该擅自将那些事告诉老师。“……艾琳娜姐姐把这个忘在了酒店里,感觉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正准备联系她……”这里就用这个混过去吧。
艾比将口袋里的项链拿出来给老师看。
“喔!是蛋白石啊,这东西确实很珍贵喔。传说蛋白石有能让琴声变得更加动听的魔法。你看,老师也有喔。”平时负责伴奏的彼得老师亮出手指上的戒指。
“……能让琴声变得动听的魔法?”
艾比想起了昨晚散步时艾琳娜说过的话。
——不过其实我也许并没有那么讨厌钢琴……
“诶?!糟糕了老师!得马上把戒指还给艾琳娜姐姐才行,她今天下午有钢琴的表演呢!”
艾比拨打艾琳娜的电话,不过对方没有接。
“你别着急……这样吧,我替你找车……”
※
聚光灯打在艾琳娜身上,身穿白色礼服的她坐在钢琴前,成为昏暗的剧场中唯一的焦点。
整个剧场都在期待着,作为今天最年轻的一位演奏者,她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艾琳娜认命了,现在的她什么都不再思考,只要父亲喜欢,自己变成妈妈的替代品又有什么不好?
她习惯性地用拇指去摸食指上的蛋白石戒指,希望它的魔法能帮助自己度过难关。
但是——不对。
指腹并没有传来让人安心的触感,那枚戒指并不在她的手指上。
怎么办?怎么办?艾琳娜的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没有妈妈的魔法,自己坐在钢琴前又有什么意义?
……
艾比在走廊里狂奔,手里握着艾琳娜的项链,她终于找到了剧场的入口,却被工作人员拦住。
“小妹妹,没有门票可不能进去喔,而且已经开始很久了,这样闯进去会打扰到其他人喔。”
“但、但是……我是艾琳娜姐姐的……朋友……她有重要的东西忘记带了……请放我……进去吧!”艾比拿出项链给他看。
工作人员皱了皱眉,“可是……按照规定……”
艾比趁他不注意,一把推开了剧场的门,撞了进去。
观众们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艾比身上。昏暗的剧场中出现了第二个光源,阳光从那个女孩身后照进剧场,在她身边飞舞的尘屑像光点一样闪耀。她高举的手臂垂下一抹蓝色的幽光。
艾琳娜呆呆地看着突然闯进剧场的艾比,阳光下的她是那么的耀眼。不对,被那么多人盯着看,她一定怕得要死,看吧,她已经在发抖了。
热泪盈眶的艾琳娜不禁微微一笑,立起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海风般轻柔的琴声将观众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
似乎意识到了场上的状况,另一束聚光灯打在艾比身上,被气氛感染的她大口喘息着,跟随着音乐一步步走向舞台。
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之间,信天翁在自由地翱翔,在一次捕食中不慎受伤,路过的水手将信天翁救起。在船上,信天翁得到了水手的悉心照顾,很快便痊愈了。
但水手有着自己的私心,他希望信天翁留在船上陪伴自己,为他排解远航的孤独。于是他将信天翁囚禁在笼子里,告诉它,“沾上了人类气息的鸟儿会被族群排挤,若是离开这个笼子,你就会孤独地死去。”
艾琳娜的琴声变得如同海浪席卷,拍打着漂泊于海上的孤舟。
若是按照《船中孤鸟》的剧情,信天翁会在囚笼中孤独得发狂,与囚笼一同堕入大海。接下来的旋律应该转向愤怒、悲怆,像漩涡一样摄人心魄,但是——
琴声又回到了第一节时的轻柔,欢快。
信天翁没有被囚于笼中,重返蓝天的它很快结识了一位同伴,在它的帮助下重新学会捕食,筑巢,在一月的海风中共舞。
艾琳娜的指尖不停地跳动,黑与白的琴键如同阶梯般错落。
最后一个音符跃出,艾琳娜站起来,跳下舞台,与走到台前的艾比紧紧相拥。
一片寂静过后,全场掌声雷动。
坐在前排观众席的肯斯特捂着脸啜泣,在他心中的一座高塔轰然倒塌。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再将信天翁束于笼中。
“艾琳娜姐姐……我将你的魔法送到了。”艾比顶着红红的眼眶,将项链递到艾琳娜面前。
“谢谢……你就是只属于我的,最强大的魔法。”艾琳娜将脸埋进艾比的头发里。在剧场的灯光下,两人紧紧抱着对方,像两只在风中起舞的信天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