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冻雨来得猝不及防。
沈清辞刚把最后一笼护魂花晒进药窖，就听见院外传来竹枝断裂的脆响。不是山风刮的——那声音里裹着灵力撞碎的钝响，像有人用剑劈开了半棵老竹。
她抓起药杵冲出去时，正看见苏云瑶跪在雪地里，右手按在颈后，指缝间渗出血珠。雪地上落着半朵护魂花，根茎处的“瑶”字被血色浸得发亮，而竹舍前那棵百年老竹，拦腰断成两截，断口处凝着层黑紫色的冰碴，像被什么东西啃噬过。
“怎么回事？”沈清辞蹲下身想扶她，指尖刚触到她的肩膀，就被一股狂暴的灵力弹开——苏云瑶的灵脉在剧烈震颤，颈后的叶形印记泛着妖异的红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体而出。
“我不知道……”苏云瑶的声音发颤，牙关咬得咯咯响，“刚才去摘紫珠果，忽然听见崖底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回头，这竹子就……”
沈清辞猛地看向断魂崖的方向。冻雨裹着浓雾，把崖顶遮得严严实实，但她分明能感觉到，有股熟悉的瘴气正顺着风往上爬，比往年烈了十倍不止。那不是自然散逸的瘴气，而是带着意识的——像有双眼睛，正透过浓雾盯着竹舍。
她忽然想起师父手札里的话：“蚀灵瘴百年一次反噬，需以双生灵脉镇压，若遇妖灵混血者，必附其骨。”
“别动。”沈清辞按住苏云瑶乱颤的手腕，指尖探向她的脉门。脉象乱得像团麻，原本温润的灵力里掺着股腥冷的气，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钻，所过之处，皮肤泛起青紫色的纹路，像极了被瘴气蚀过的护魂花。
“是瘴骨。”沈清辞的声音发紧，从药箱里翻出根银针，狠狠扎进苏云瑶肘弯的灵穴，“百年前被封印的蚀灵瘴，顺着你的妖灵血脉钻进来了。”
银针刚拔出来，针尖就黑得发亮。苏云瑶疼得蜷缩起来，发间的护魂花簌簌往下掉花瓣，每掉一片，她颈后的印记就深一分。“它说……说要我去崖底陪它……”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像在笑，又像在哭，“它说我娘当年就是这么……”
“闭嘴！”沈清辞厉声打断她，反手抽出墙上挂着的青铜剑。剑身在冻雨里泛着寒光，是师父留下的“断瘴”，据说能斩百年瘴气。她握住苏云瑶的手按在剑脊上，“用你的血认剑，我们去断魂崖。”
苏云瑶的指尖被剑刃划开时，没有流血，反而冒出股黑紫色的烟。那烟一碰到剑脊，就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滚油里溅了水。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落在雪地上，瞬间凝成黑紫色的冰珠——瘴气已经蚀到肺腑了。
“师姐……”苏云瑶抓住她的衣袖，指节捏得发白，“别去……我娘说过，崖底有个东西，专吃灵脉……”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手腕也划开道口子，将血滴在苏云瑶的伤口上。两缕血线缠在一起，在雪地里开出朵妖异的花。“我娘是纯灵体，你是妖灵混血，我们的血混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破瘴符。”她的声音很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握剑的手在发抖——师父手札里没说，双生血破瘴的代价，是施术者会折损半甲子修为。
往断魂崖去的路，比往年难走百倍。冻雨打在脸上像刀子，苏云瑶的脚步越来越沉，好几次差点栽进雪沟里，全靠沈清辞用剑架着她走。路过那块刻着兔子的青石板时，苏云瑶忽然停下脚，盯着石板上的刻痕喃喃自语：“你看……兔子的眼睛没了……”
沈清辞低头一看，心猛地沉下去。原本用石子凿出的兔眼，不知何时被人挖空了，里面填着黑紫色的泥，正顺着石板的纹路往四周爬，像无数条细小的蛇。
“是它在引路。”沈清辞握紧剑柄，剑身在手里微微发烫，“它知道我们要来。”
快到崖顶时，苏云瑶忽然挣脱她的手，疯了似的往崖边跑。沈清辞追上去抓住她的腰带时，两人半个身子已经悬在崖外——底下不是熟悉的瘴气，而是翻滚的黑紫色浪潮，浪潮里浮着无数残缺的人影，有山民，有修士，还有个穿素白裙衫的女子，正对着她们挥手，那张脸，竟和苏云瑶有七分像。
“娘！”苏云瑶尖叫着要往下跳，颈后的印记红得像要滴血，“我来陪你了！”
沈清辞死死拽着她的腰带，青铜剑插进崖边的石缝里，剑穗上的兔子木雕被风吹得疯狂打转。“那不是你娘！”她吼得嗓子发哑，另一只手抽出三根银针，狠狠扎进苏云瑶的百会穴，“是瘴气化成的幻象！你看清楚！”
银针入穴的瞬间，苏云瑶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盯着崖底那个“娘”，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脸开始融化，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骨骼，嘴里发出的也不是人声，而是无数细碎的哀嚎，像有千百个被瘴气吞噬的魂魄在同时尖叫。
“师姐……”苏云瑶的眼神清明了一瞬，反手抓住沈清辞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它在骗我……它想让我跳下去，好借着我的血冲开封印……”
沈清辞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竹枝断裂的声响。回头一看，主峰的师兄正站在雪地里，手里握着把沾血的剑，而他脚边，躺着个穿黑衣的人，胸口插着半朵护魂花，眼看是活不成了。
“清辞！快带云瑶走！”师兄的声音发颤，胸口剧烈起伏，“是山外的矿老板雇的修士，他们想挖开封印取里面的‘瘴晶’，刚才就是这人用禁术引动了瘴气！”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那黑衣人腰间的令牌上。是块黑铁牌，刻着个“矿”字，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朱砂土——和苏云瑶鞋底的泥一模一样，原来这几日她鞋上的红泥，根本不是去崖底采药，是跟着这些人摸到了封印的薄弱处。
“你早就发现了？”沈清辞看向苏云瑶，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寒意。
苏云瑶的脸瞬间惨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喉间涌上的血堵住。颈后的印记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整个人像片叶子似的往崖下倒去——这次沈清辞没抓住她，有股无形的力量正拖着苏云瑶往下坠，那力量里裹着她的妖灵灵力，像是她自己在挣开。
“阿瑶！”沈清辞扑过去时，只抓住了半片护魂花。花瓣在她掌心迅速枯萎，留下道黑紫色的印子，像被烙铁烫过。
崖底传来苏云瑶的尖叫，不是痛苦的，是决绝的。紧接着，一股冲天的瘴气猛地炸开，把半边天都染成了黑紫色。沈清辞看见苏云瑶的身影在瘴气里升起，素白的裙衫被染成青黑，颈后的叶形印记彻底绽开，像朵妖异的花。
“师姐！记住护魂花的花期！”她的声音穿透瘴气传上来，带着灵力撕裂的破碎感，“等到来年……”
后面的话被瘴气吞没了。沈清辞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影被黑紫色的浪潮彻底卷走，崖顶的封印处发出咔嚓的脆响，裂开道丈宽的口子，黑紫色的瘴气像蛇一样往外钻，所过之处，积雪瞬间化成黑水，竹枝枯死成灰。
“快用双生血！”师兄扑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声音都在抖，“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清辞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腕，又看了看掌心那道黑紫色的印子。苏云瑶的血还在上面发烫，像在提醒她什么。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反手将青铜剑插进自己的心口——不是要害，是灵脉汇聚的地方，那里的血最纯，也最烈。
“阿瑶说过，”沈清辞的声音很轻，血顺着剑柄往下滴，在雪地上汇成小溪，“护魂花要两人的血才能开得最盛。”
她抱着剑纵身跃下崖时，听见师兄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瘴气裹着她往下坠，像泡在冰水里，又像被烈火烤。她看见苏云瑶的灵识在瘴气里沉浮，像颗快熄灭的星，颈后的印记正在一点点剥离，化作无数光点往封印的裂口钻——她在用自己的灵识补封印。
“傻子。”沈清辞咬破舌尖，将心头血喷在剑上。青铜剑发出嗡鸣，在黑暗里亮起白光，所过之处，黑紫色的瘴气纷纷退散，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岩石，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正是百年前苏母留下的封印阵。
她抓住苏云瑶的灵识时，对方已经快透明了。颈后的印记只剩个浅痕，像片快掉的叶子。“你不是想知道我娘的事吗？”苏云瑶的灵识在她掌心轻轻颤动，“她当年就是这么……用灵识补的封印……”
“我知道。”沈清辞将自己的灵脉与她缠在一起，任由青铜剑的白光将两人裹住，“但这次，我们一起补。”
白光炸开时，沈清辞听见了花开的声音。不是护魂花，是无数被瘴气蚀过的草木在复苏，是封印裂口处涌出的灵泉，是苏云瑶颈后重新亮起的银光。她忽然想起师父手札最后一页的话：“双生灵脉，可断瘴骨，需以命相托，方得共生。”
原来所谓的代价，从来不是折损修为，是要两人的灵脉彻底缠在一起，生同生，死同死。
崖顶的冻雨不知何时停了。师兄望着渐渐合拢的封印裂口，看见两道白影从瘴气里升起，像两只浴火的鸟。沈清辞背着苏云瑶，一步一步往上走，两人的手腕上缠着同样的护魂花花藤，藤上开着朵双色花，一半蓝，一半紫，根茎处的“瑶”与“辞”字，终于完整地挨在了一起。
“明年的护魂花，该开了。”沈清辞低头时，苏云瑶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沈清辞嗯了一声，踩着满地新生的青草往竹舍走。雪已经化了，露出底下青石板上的兔子刻痕，这次兔子的眼睛里，嵌着两颗亮闪闪的东西，像两颗没化的星子。
她知道，那是她们的血。也是青岚山新的封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