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贫民窟驶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马车离开了难走的土路，回到了铺设着青石板的道路上，车轮碾过石缝时发出有规律的咯噔声，让人听久了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但这声音对洛可来说，每一次震动都让她愈发不安。
车厢内很宽敞，足以让四五个人舒适地乘坐。
可洛可却将自己缩在角落里，恨不得变成一个团子，让自己的可见度降到最低。
她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每一次的呼吸都充斥着一股她从未闻过的，清雅奢华的香气，似乎是某种名贵木材混合着淡淡花香的味道，与她记忆中孤儿院那股酸腐的气味形成了天壤之别。
而且身下的坐垫柔软得不行，像是陷进了云朵里，让这个坐惯硬地板的贫民窟孩子有些不适应。
洛可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坐上贵族的豪华马车？
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贵族小姐又为什么会把自己从那个孤儿院里带出来？
洛可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从刚才进入车厢起，洛可就听见在她身边，穿着女仆装的人称呼那位贵族小姐为莫妮大小姐。
此时的莫妮正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优雅姿态，端坐着。
展现出来的姿态让洛可觉得她们两人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位名为罗茜的女仆，正用一种洛可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里混杂着审视与不解，除此之外最明显的便是对洛可的嫌弃。
压抑的沉默中，罗茜终于忍不住，微微欠身，用一种压低了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开口了。
“大小姐，请恕我多嘴。”
罗茜的语气恭敬，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困惑。
“我们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孩子？”
“她的来历不明，穿的也破烂，而且，您今天在孤儿院的举动，恐怕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领地，这或许会影响您的声誉。”
作为阿劳斯伯爵府的管家，罗茜见证了自家大小姐从小到大的变化。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将喜怒纯粹地写在脸上，而是多了一种深沉的气质。
尤其是今天的表现，着实让人看不透。
大小姐竟然会亲自踏足那种地方，还带回了一个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贫民窟女孩。
这绝不是她们那位高傲的大小姐会做的事。
听到罗茜的话，角落里的洛可心头一紧。
她会怎么回答？
会说自己只是一时兴起捡回来的玩具，玩腻了就会丢掉吗？
还是会说，看她可怜，发发善心？
洛可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无数个荒诞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浮现。
当她做好听到悲惨结局的准备时，预想中的轻蔑或不耐烦都没有出现。
莫妮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提起桌上那个银质的茶壶，为自己面前的茶杯续上散发着袅袅热气的红茶。
琥珀色的茶水注入杯中，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整个车厢内，只剩下哗哗的倒水声，还有那愈发浓郁的茶香。
莫妮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吹了吹杯上的热气。
她仿佛完全没有听到罗茜的问话，又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
罗茜没有再出声打扰，她知道，这是大小姐在思考时习惯性的动作。
莫妮透过那升腾的茶雾，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上，像受惊的林间小鹿一般。
银色的头发，像月光凝结成的丝线，虽然蒙着一层灰败，却依旧难掩其独特的色泽，天蓝色的眼眸此刻正因为恐惧和不安，盛满了水汽。
不得不说，真是个美人胚子。
莫妮在心里默默地点评了一句。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茶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
洛可的肩膀随之狠狠一颤。
“罗茜。”
莫妮开口道。
“你不需要理解为什么。”
她的视线从洛可身上移开，转向了自己忠心耿耿的女仆长。
“你只需要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罗茜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不普通？
再怎么不普通，也只是一个瘦弱、肮脏的孤儿。
阿劳斯家族，需要这样一个孩子吗？
莫妮将罗茜的疑惑尽收眼底，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她可是我的一项投资。”
投资？
这个词从大小姐的口中说出，让罗茜感到无比的陌生，她从未听过大小姐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一个人。
莫妮没有给她太多消化和理解的时间，继续说道：“一项将决定我们阿劳斯家族未来的，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投资。”
这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
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罗茜和洛可的心上。
决定家族未来的投资？
罗茜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自家大小姐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碧色眼眸，心中的困惑和疑虑，不知为何，竟被一种莫名的信服感所取代。
罗茜有种直觉，阿劳斯家族会在大小姐的手上再次发扬光大。
“是，大小姐。”
罗茜深深地低下头，不再有任何疑问。
“我明白了。”
相信大小姐的判断，并为之扫清一切障碍。
这就是她作为女仆长的职责。
而另一边，在听到“投资”这个词的瞬间，洛可那瘦小的肩膀不由地颤抖着，她感觉此刻的自己像是一件被估价的货物。
贫民在贵族的眼里就是一个待评估的货物，有价值就利用，没有则丢弃。
这是现实，她明白。
可奇怪的是，当洛可心中却燃起了一种希望。
投资？
这意味着这位大小姐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从小到大，她听到的都是“滚开”，“废物”，“你怎么不去死”
价值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遥远，也太过奢侈。
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悄悄地抬起头。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直视这位大小姐。
她想看清，这个将自己当作投资对象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然后，洛可就看到了那双碧绿的眼眸里，正倒映着自己不安的身影。
这个莫妮大小姐此刻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洛可，现在愿意看我了吗？”
洛可的心跳，漏了一拍，眼睛下意识地与莫妮错开。
莫妮制止了将要说教的罗茜，欣赏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心情愉悦。
回到伯爵府上已经是晚上，刚下马车，就有仆人走来对莫妮说，夫人在找她。
“罗茜，你先带洛可去她的房间，然后吩咐女仆准备热水，我回来后要给她洗澡。”
“是，小姐。”
莫妮将事情吩咐下去后，便洛可交给罗茜，自己前往自己母亲所在的房间。
下车后，洛可一直跟在罗茜的身后，身体蜷缩，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窥探着这个她连做梦里都不敢想象的地方。
进入府内，映入眼帘的是足以容纳她过去整个孤儿院所有孩子打滚的广阔空间。
大理石地板倒映着天花板上由无数水晶拼接而成的巨大吊灯，那些水晶折射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在地面上洒下了一片片碎钻般的光斑。
在马车上，莫妮就吩咐过罗茜，给洛可安排个住宿的房间。
于是罗茜便将洛可带到一间空着的女仆房间，房间的布置简朴，但里面的装饰是洛可都没见过的，尤其是那张木床，上面铺着丝绸，蓬松的枕头堆得像一座小山。
洛可毫不怀疑，这张床，比她和另外三个孩子挤在一起的木板加起来还要大。
房间里的每一个物件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洛可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自己身上那件又脏又破的麻布衣角，那是她唯一的财产，也是她自己在这个豪华的地方唯一的慰藉。
她就这么站立在房门口，手足无措。
一旁的罗茜也是静静站在一旁，防止这个贫民窟的女孩因为受不了诱惑而实行偷窃行为。
“请往这里走，大小姐交代了让我带你去澡堂。”
“好，好的。”
罗茜的话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跟孤儿院里照顾他们起居的院长夫人一样，习惯了这种语气的洛可不敢有任何的反抗，战战兢兢地跟在罗茜的后面。
当她们来到澡堂时，莫妮正好缓步走了进来，她此刻换上了一件华贵的蓝色长裙，金色的长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眼神却比刚到伯爵府时多了一丝疲倦感。
“罗茜，去拿一套干净的睡衣过来。”
“是，大小姐。”
女仆长罗茜躬身行礼，随即又有些迟疑地问：“需要安排两名女仆来为这位孩子沐浴吗？”
莫妮摆了摆手。
“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
“我亲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