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顺着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天使翅膀滑落，悄无声息地汇入池中，没有漾开一丝涟漪。
整个大浴场安静得可怕。
浓郁的、带着玫瑰甜香的白雾像是有生命一般，厚重地笼罩着一切，将视线所及之处都染成一片朦胧的乳白。
艾莉娅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温热的池水漫过她的胸口，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的脸颊，乃至耳根和脖颈，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像是被投入沸水里，瞬间煮熟了一般。
心跳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擂鼓一样，“咚、咚、咚”，每一声都撞击着她的理智。
她看见了。
就在刚才，水雾稍微散开的那一丁点缝隙里，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正侧坐在池边玉阶上的人影。
是莉莉安大小姐。
她不是……早就洗完了吗？
那个引路的女仆，不是亲口对自己说“大小姐已经沐浴完毕了”吗？
艾莉娅的大脑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的漩涡。
这是什么情况？是那个女仆在故意捉弄自己？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自己被当成变态，然后被大小姐一怒之下逐出温特家，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完全没有啊！
难道是莉莉安大小姐自己设下的圈套？为了测试自己的忠诚度和反应能力？这也太奇怪了吧！有哪个贵族大小姐会用自己的身体来做这种测试啊？！
还是说……这其实是贵族圈子里某种自己不知道的、诡异的待客之道？
无数个荒唐的念头在艾莉娅的脑海里疯狂乱窜，让她感觉自己几乎要因为缺氧而晕厥过去。
“艾莉娅？”
一个清冷中带着一丝疑惑的声音，轻轻地穿透水雾，飘了过来。
“呀！”
艾莉娅像是被针扎到的鸭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的反应比大脑还快，猛地转过身去，“噗通”一声将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沉入了水下。
她用后背死死地对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恨不得能当场在浴池底下挖个洞钻进去。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结结巴巴，带着一丝快要哭出来的颤音。
“我、我以为这里没有人的！那个女仆说您已经洗完了……我、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她慌乱地解释着，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是什么不知廉耻的变态。
“我绝对、绝对不像奥萝拉同学那样！我对莉莉安大小姐的身体真的没有半点兴趣！我、我现在就出去！”
艾莉娅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朝着池边划水，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羞耻到想要当场蒸发的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攀上池边台阶的时候，莉莉安那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用出去。”
艾莉娅的动作瞬间定格，整个人都石化了。
……哎？
她的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不、不用出去？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生气吗？
还是说……她其实是在说反话，等我一回头就会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把冰刀准备清理门户？
就在艾莉娅胡思乱想之际，莉莉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阵轻微的水声。
“是我让女仆叫你进来的。”
这个事实，比刚才看见她本人还要让艾莉娅感到震惊。
她能听见水流被拨开的轻响。
透过眼角的余光和朦胧的水雾，她瞥见那道优美的轮廓缓缓站了起来。
温热的池水顺着她牛奶般丝滑的肌肤缓缓滑落，在精致的锁骨凹陷处汇聚，然后恋恋不舍地滚落。
她拿起搭在池边的一块柔软的棉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臂上挂着的水珠。
那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令人心跳加速的高雅。
随后，她迈开修长的腿，朝着浴池更深、水雾也更浓的地方走了几步，重新坐下。
“如果让你因为照顾我而感冒，我会过意不去。”
莉莉安的声音从雾气深处传来，似乎是在解释她那令人费解的行为。
“我本来以为，这个浴场足够大，这点雾气也能遮住大部分东西，不会让彼此感到尴尬。”
她似乎也有些无奈。
“现在看来……还是会不小心看见对方。”
“你安心泡完吧。”莉莉安最后说道，“我不会看你的。”
艾莉娅：“……”
谁要你看我啊！
她红着脸在心里小声地呐喊。
我这副豆芽菜一样的身材有什么好看的？跑起步来连一点风阻都没有……
倒是你那边……
艾莉娅偷偷地瞥了一眼，隔着那层朦胧的雾气，依旧能隐约看见那道玲珑有致、堪称完美的曼妙曲线。
莉莉安并不知道艾莉娅心里那点少女的九曲回肠，她甚至还很贴心地开始指导起来。
“把身体完全放松，靠在池壁上，让热水没过肩膀，这样会舒服很多。”
艾莉娅虽然羞得不行，但还是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当温暖的池水包裹住全身时，那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然后，慢慢地……”
她学着莉莉安的样子，学到一半，却发现那边沉默了。
水雾缭绕，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微妙。
“……谢谢你，艾莉娅。”莉莉安忽然转移了话题，“谢谢你今天会过来看我。”
这句突如其来的道谢，让艾莉娅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
她有些慌乱地转过身，用惯常的抱怨来掩饰自己那不争气的心跳。
“要、要不是克拉拉小姐派我来，你以为我愿意来伺候你这个麻烦的病人吗？”
她鼓起勇气，隔着浓浓的雾气瞪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而且我都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女仆，这些都是我份内的工作！要感谢的话，不如向我道歉！叫你不要下床乱跑，非不听！现在好了吧？被雨淋了，还害得我湿了一整套衣服！”
莉莉安听着她那连珠炮似的数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从雾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那也是因为艾莉娅同学太没用了。”
她慢悠悠地反驳道。
“连拉都拉不住我。”
“我——！”艾莉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颊气得鼓鼓的，“你是主人我是仆人！别说拉住你了，你就是叫我学小狗在地上打滚我都得照做！我哪有权利拦着你啊？！”
然而，这一次，莉莉安没有再反驳。
雾气那头，彻底安静了下来。艾莉娅看不真切她的表情，只感觉那道人影似乎一动不动了。
……啊，糟糕。
艾莉娅心头一紧，刚刚升起的那点小脾气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安。
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她毕竟还是个病人……
她有些后悔，伸出手指，在水面上不安地划拉着，漾开一圈圈涟漪。正琢磨着要不要说句软话，缓和一下气氛。
就在这时，莉莉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褪去了所有的玩笑意味，带着一种艾莉娅从未听过的、深沉的疲惫。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永远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做出每一个不违背内心的选择。”
艾莉娅愣住了。
“要背负温特家族延续数百年的荣光。”
“要承担起王国未来的兴衰。”
“要走在一条由无数人的期望与利益铺就的、不允许出现丝毫偏差的道路上……”
莉莉安的声音很轻，却像钟声一样，在空旷的浴场里回荡。
“即使是莉莉安·冯·温特，也会有弱点，也会苦恼，也会担心有一天，自己会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
“……看不出来。”
艾莉娅诚实地回答。在她眼里，这家伙简直就是“绝对正确”的代名词。
“我六岁生日的时候……”
莉莉安没有理会她的吐槽，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有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她用自己攒了很久的布料，亲手为我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娃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
“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喜欢玩偶了。我把它扔到一边，只说了一句‘我不喜欢’。”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老太太的房子被不孝的子女夺走，晚年被好心人收留，一直都在辛苦地工作。那个娃娃，可能是她能拿出的、最珍贵的东西了。我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她。”
艾莉娅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努力地消化着这个故事，想从自己贫瘠的词汇库里，找出一句最能表达共情的安慰。
然后，她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你真该死啊。”
“……”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气，瞬间穿透了层层水雾，精准地锁定了艾莉娅。
艾莉娅浑身一个激灵，求生本能让她立刻改口：
“那、那时候你才六岁不是吗？！小孩子不懂事很正常的吧？！”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错误。”
莉莉安的声音冷了下来。
“后来，我再也没有找到过她，也……没能说上一句道歉。”
沉重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过了很久，久到艾莉娅感觉自己都快要被泡得皮肤发皱了。
“哗啦——”
水声响起，莉莉安站了起来。
“谢谢你，艾莉娅，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出去吧，再泡下去，真的要晕倒了。”
她迈开脚步，纤细的身影在雾气中渐渐远去。
就在那道身影即将消失在通往更衣室的门口时，艾莉娅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
水雾那头的人影动了，说话了。
“莉莉安大小姐。”
艾莉娅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回房间之后，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屋顶的魔晶石闪闪发光，将偌大的浴场尽收眼底。
两人之间那片缭绕不散的、暧昧朦胧的水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渐渐散去。
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莉莉安回过头，看见了艾莉娅那双平静的、倒映着水光的杏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