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年一觉，烽火人间
地底深处的黑暗并非永恒的死寂。
贝德维尔的意识从混沌中上浮时，首先感知到的是岩层的呼吸。那是一种极其缓慢的、带着矿物质腥气的脉动，每一次起伏都间隔着数息的时间，如同这片大地最原始的心跳。他记得自己沉入沉睡时，刻意选择了这处位于安第斯山脉支脉地下千尺的洞穴——这里的地脉能量稳定得像凝固的琥珀，岩层结构致密到足以隔绝地表的绝大多数动静，是最适合长时间休眠的场所。
他本以为这次沉睡只会持续五十年，最多不超过八十年。对于一条已经度过三千七百个春秋的黑龙而言，这点时间不过是闭眼睁眼的间隙。
但当意识彻底剥离最后的睡意，贝德维尔睁开眼时，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洞穴顶部悬挂的钟乳石，比他记忆中增长了整整三寸。那些镶嵌在岩壁缝隙里的荧光苔藓，原本只覆盖着东侧的石壁，如今却蔓延到了西侧，在黑暗中晕开一片微弱的蓝绿色光晕，将他庞大的身躯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更重要的是，他鼻尖萦绕的气息变了——除了熟悉的硫磺与地脉尘埃味，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地表的……焦糊味？
贝德维尔缓缓抬起头颅。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沉淀了千年岁月的稳重。覆盖着鳞片的脖颈如同被黑曜石打磨过的巨柱，每一片菱形的鳞片都足有盾牌大小，表面流淌着哑光的暗紫色光泽，那是龙族血脉中蕴含的魔力在缓慢流转的证明。当他的头颅完全抬起时，洞穴的高度竟显得有些局促，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顶端的岩石。
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亮起，如同两盏悬挂在深渊里的灯盏。这对瞳孔的焦距缓慢调整着，从最初的浑浊逐渐变得锐利——那是属于顶级掠食者的视觉，能在百步外看清蝴蝶翅膀上的纹路，也能穿透厚重的岩层，望见地表的景象。
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岩石、土壤、植被，最终落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火光。
不是森林野火那种自然的、跳跃的橙红色，而是成片成片的、如同溃烂伤口般的焦黑与猩红。无数微小的光点在移动、碰撞、熄灭，伴随着金属的铿锵声、人类的嘶吼声，还有……魔法元素被粗暴调动时产生的能量涟漪。
贝德维尔的眉骨微微蹙起。
他记得自己沉睡之前，这片大陆的格局还算稳定。南方的艾瑟兰帝国与北方的瓦莱利亚王国虽然时有摩擦，却从未爆发过如此规模的战争。那些光点的密度与移动轨迹，分明是两支军队正在进行惨烈的厮杀。
“已经……过了多久？”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响起，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这声音并不洪亮，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岩壁上的苔藓都轻轻震颤了一下。贝德维尔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残留的睡意，同时调动起体内的魔力，将感知范围扩得更大。
大地的震颤频率异常活跃，那是成千上万的脚步在同时移动时产生的共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战马的汗臭、皮革的酸气，以及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带着金属甜腥味的气息。更让他在意的是那些魔法波动——与他记忆中相比，如今人类使用的魔法似乎变得更加“集中”了，不再是散乱的元素爆发，而是被某种规则约束着，形成一道道精准的光束或屏障。
“百年……或许更久。”贝德维尔喃喃自语。
他缓缓舒展身体，巨大的翅膀从岩壁间展开，带起的气流让整个洞穴都轰鸣起来。翼膜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暗紫色的河流，每一次扇动都能卷起足以掀翻城堡的狂风。但此刻他只是极轻地动了动，利爪在地面上划出浅痕，露出下方坚硬的玄武岩——那是他沉睡时用来磨砺爪尖的“床榻”。
作为黑龙一族中公认的“异类”，贝德维尔从孵化时就展现出了惊人的成长速度。同龄的幼龙还在学习吐息时，他已经能轻易撕裂铁甲；当其他巨龙还在为争夺领地大打出手时，他已经开始游历各个位面，学习不同文明的知识。三千多年的岁月里，他见过精灵的魔法森林，闯过矮人的地下堡垒，甚至与上古元素之灵交谈过。这让他养成了远超同类的沉稳性格——比起用力量碾压一切，他更习惯先观察、学习、理解。
就像现在，面对地表突如其来的战争，他没有立刻冲出去一探究竟，而是选择先冷静地分析现状。
“人类的战争……通常与资源、信仰或权力有关。”贝德维尔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缩，视线聚焦在战场边缘的一座城堡上。那座城堡的旗帜已经被硝烟熏黑，但依稀能辨认出是瓦莱利亚王国的雄狮徽章。而围攻城堡的军队，举着的则是艾瑟兰帝国的双头鹰旗帜。
“但这次的魔法波动……有些奇怪。”
他注意到，艾瑟兰帝国的军队中，有一队穿着银白色铠甲的士兵，他们手中的长矛顶端镶嵌着闪烁着蓝光的晶体，每次挥舞都能射出一道精准的冰锥。这种魔法应用方式过于“规整”了，像是被某种模具固定过，缺少了自然元素的灵动。
更让他在意的是，瓦莱利亚王国的城堡上，负责释放防御魔法的法师寥寥无几，而且他们的魔力波动微弱得可怜，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
“是魔法体系变了，还是……”贝德维尔的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带起一阵碎石，“有人在刻意控制魔法的流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现在不是猜测的时候，他需要更直观的信息。
但以巨龙的形态出现在人类战场上，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上一次他以真身出现在人类视野中，还是五百年前——那次他只是路过一片麦田，就被当成了毁灭村庄的恶魔，引来整整十二位大魔法师的围攻。虽然最后他毫发无损地离开了，但那种被无数魔法光束锁定的感觉，并不愉快。
“还是化形吧。”
贝德维尔闭上眼，体内的魔力开始按照特定的轨迹流转。这是龙族最基础的变形魔法，但对于体型庞大的黑龙而言，将身躯压缩成人类的大小，需要极其精细的魔力控制。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鳞片如同潮水般褪去，化作暗黑色的发丝与衣物的纹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洞穴里已经没有了那条遮天蔽日的巨龙。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
他有着一头及肩的黑色长发，发丝间还残留着鳞片的冷光。五官深邃立体，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却很柔和，冲淡了整体的凌厉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纯粹的金色瞳孔，像是融化的黄金，却又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静。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深灰色长袍，布料的质感如同他的鳞片般顺滑，却又异常坚韧。
这是他根据记忆中人类学者的形象幻化的——既不会过于张扬，也不会显得落魄，正好适合融入人群。
贝德维尔活动了一下新的身体，感受着四肢的协调感。太久没有化为人形，肌肉的记忆有些生疏，走第一步时甚至差点绊倒。他失笑地摇了摇头，黑龙的力量与人类的躯体之间，确实存在着巨大的落差。
“慢慢适应吧。”
他走到洞穴深处，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堆放着一些他过去游历收集的物品。他从中拿起一枚黑色的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这枚戒指是用他蜕下的第一片龙鳞打磨而成的，能隐藏他身上的龙气，让他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
做好准备后，贝德维尔走到洞穴的出口。那是一个被藤蔓掩盖的狭小裂口，仅容一人通过。他拨开藤蔓，久违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地表的空气比地下要复杂得多。除了战争的硝烟味，还混杂着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种……属于人类聚居地的烟火气。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风中传来的信息——西北方向，大约五十里的地方，有一个规模不大的人类城镇，那里的气息相对平和，没有战争的血腥。
“就先去那里吧。”
贝德维尔迈开脚步，朝着西北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地面的凹陷处，悄无声息。这是他从刺客行会的古籍里学到的技巧，没想到时隔千年，居然还有用上的机会。
沿途的景象比他想象中还要凄惨。
战争的痕迹无处不在——烧毁的村庄、倒在路边的尸体、被遗弃的武器……偶尔能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平民，他们蜷缩在废墟里，眼神空洞，看到贝德维尔时，只是麻木地瞥了一眼，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看来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很久了。”贝德维尔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见过不少战争，但人类对同类的残酷，总能刷新他的认知。
走了大约三个小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相对完好的建筑群。那是一个被低矮石墙围起来的城镇，城墙不高，大约只有两丈，上面插着瓦莱利亚王国的旗帜，但旗帜上的雄狮图案已经褪色，看起来有些破败。
城门口有几个穿着皮甲的守卫，他们的武器锈迹斑斑，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对进出的行人只是随意地瞥一眼，根本没有认真检查。
贝德维尔混在几个逃难的平民中，顺利地走进了城镇。
“这里应该就是……”他抬头看了一眼城门上方的牌匾，上面用通用语写着两个字——尼德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