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信》
梅雨季节的湿气顺着窗缝爬进来时,林砚正在翻父亲的遗物。樟木箱底层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已经发脆,钢笔字在潮气里洇成了淡蓝的云。
“三儿,见字如面。”
他认得这字迹。父亲中风前总用这支英雄牌钢笔写信,笔尖在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曾是老城区夏夜最稳的背景音。信里没提什么大事,只说后院的栀子开了,让他有空带瓶女儿红回来。末尾却突兀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像他小时候在作业本上的涂鸦。
林砚的指腹蹭过那星角,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暴雨。父亲背着发烧的他往医院跑,军绿色衬衫湿透了贴在背上,脊梁骨硌得他生疼。路过巷口杂货店时,父亲突然停住脚,从裤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五毛钱,买了支橘子味冰棒。
“含着,”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响,“等会儿打针就不疼了。”
冰棒化得太快,橘黄色的汁水顺着下巴滴在衬衫上,晕出小小的太阳。后来他才知道,那天父亲刚被工厂辞退,口袋里只剩下这五毛钱。
窗外的雨大了些,敲得玻璃噼啪响。林砚把信纸凑到台灯下,发现五角星旁边还有行极浅的字,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当年车间主任的位置,该是你的。”
他猛地想起父亲退休前那场争吵。自己明明是技术最硬的,最终却被厂长的侄子顶了缺。他摔了门冲出去,听见父亲在身后咳得撕心裂肺。后来父亲再也没提过这事,只是每次他回家,总往他包里塞些腌好的腊鱼,说厂里食堂的菜太淡。
牛皮纸信封里还夹着张泛黄的奖状,1987年的先进工作者,照片上的父亲穿着工装,眉眼间有他从未见过的清亮。奖状边角有个小小的牙印,林砚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总爱啃这张硬纸壳,父亲从不舍得抢,只是笑着说:“等你长大了,给爸拿张更大的。”
雨停时,天已经擦黑。林砚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发现箱底还有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从小到大的成绩单,最底下压着张幼儿园的小红花,塑料膜早就老化,摸上去黏糊糊的,像父亲总在冬天开裂的手掌。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女儿发来的视频。五岁的小家伙举着张画,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画了爷爷。”屏幕里的画上,一个戴眼镜的老人牵着个小孩,头顶上飘着颗巨大的五角星,颜色涂得太用力,把纸都戳破了。
林砚捂住嘴,喉咙里涌上股咸涩。窗外的栀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淡香混着雨气漫进来,像父亲总在信里写的那句——“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很久,最终只发给女儿两个字:“等我。”
楼下传来馄饨摊的梆子声,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林砚把信封放进贴身的口袋,起身时碰倒了桌边的水杯,水漫过桌沿,滴在他的手背上,温热得像父亲当年背他时,落在他颈窝里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