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很痛苦……只是表达不出来……’
莉娜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了雷蒙德队长的话——塑造‘无害’与‘可引导’的形象，强调‘脆弱’与‘依赖’。
眼前这冰冷灌食的画面，不正是最有力的证明吗？一个连吃饭都只能用这种方式、心智如同初生婴儿般空白的“人”，怎么可能主动去伤害别人？
她需要的是保护，是耐心，是引导！
莉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用比之前更加轻柔、更加温和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隔离门，对着传递口的方向说道：
“好……吃完了。还要吗？”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里面的人（或者说，存在）反应的时间。
当然，只有沉默和阴影中那细微的、似乎是在将空碗放下的摩擦声回应她。
“或者……需要水吗？” 莉娜继续尝试，声音里带着一种哄劝的意味，“干净的布巾也有，可以擦擦脸。”
她想象着少女脸上沾着的粥渍。
里面依旧寂静。但莉娜没有气馁。她想起了队长的第二点指示：教她最简单的肢体回应。
“听着，” 莉娜的声音放得更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果你需要水……就像这样……”
她努力让自己的动作能被里面的人看到一点影子，或者至少声音能传达意图，“点头。” 她夸张地点了点头，尽管知道对方可能看不见。
“点头，就像……这样。” 她又重复了一次动作，发出一点衣料摩擦的声音来强调。
“如果你不需要……就摇头。像这样。” 她轻轻左右摇了摇脑袋。
做完示范，莉娜屏息凝神，心脏砰砰直跳，目光死死锁住观察孔里的那片阴影边缘。
她期待着，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个表示“是”或“否”的头部动作。这将是一个里程碑！
证明她并非完全封闭，证明引导是可能的！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隔离室内一片死寂。黑匣后的阴影纹丝不动。
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只有那粗重、平稳、带着非人节奏的鼻息声，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莉娜的努力。
‘……’莉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期待的光芒在眼中黯淡，被浓浓的失望和更深的心疼取代。
‘还是不行吗……她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 挫败感涌上心头，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决心压下。
‘没关系，一次不行就十次，一百次！她需要时间！她需要耐心！’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关系的。不回答也没关系。水和新布巾，我放在老地方了。你……好好休息。”
她轻轻地将一小碗清水和一块干净的粗布，通过传递口推了进去，然后缓缓退开，脚步声放得极轻，生怕再惊扰到里面那个脆弱的存在。
莉娜没有看到的是，在黑匣冰冷的阴影深处，那只刚刚放下空碗的、苍白的手，正无意识地、用缠着绷带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黑匣把手那粗糙冰冷的表面。
灌入的温热粥食在冰冷的躯壳内部弥散开，没有带来味觉的享受，只有一种微弱的、纯粹能量层面的填充感。
这感觉……聊胜于无。
莉娜的声音，那些温柔的询问、刻意的引导、充满期待的示范……透过厚重的门板传来，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水幕。
‘水？布？’意识深处，一个属于三十岁男性的、疲惫而漠然的念头，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旋即消失。
‘麻烦。’
点头？摇头？那些充满希望的肢体语言示范？毫无意义。
他懒得去理解，更懒得去模仿。生存的最低需求被满足了（水、食物），暂时安全，这就够了。至于外面那个叫莉娜的女猎魔人想做什么？
‘随她去吧。’
粗糙的绷带摩擦着同样粗糙的金属把手，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真实感。活下去的指令在冰冷的意识核心中运转。
至于莉娜眼中那令人心碎的脆弱、那充满怜爱的引导、那小心翼翼的期待……这一切人类情感的投射，都被那巨大的黑匣和少女空洞的眼神，彻底隔绝在了冰冷的现实之外。
他（它）只是蜷缩着，在黑暗与寂静中，感受着黑匣那如同冰冷心跳般的微弱脉动，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填充”的时刻，或者……下一个需要举起黑匣的威胁。
而莉娜心中那愈发强烈的怜爱，如同投入深渊的羽毛，无声无息，激不起半点回应。
莉娜站在隔离室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连续第三十七天来看望"她"——那个被关在隔离室里、与神秘黑匣形影不离的少女。莉娜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记录板，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每一次接触的细节：送了什么食物、说了什么话、少女有什么反应（通常是没有反应）。
"早安，"莉娜轻声说着，将手掌贴在冰冷的金属门上，"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训练场的窗户照进来，能看到灰尘在光里跳舞。"
一如既往，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熟悉的、粗重的呼吸声证明里面的存在还活着。莉娜熟练地将早餐——一碗温热的燕麦粥和一小碟蜂蜜——通过隔离室下方的传递口送进去。
"我加了蜂蜜，"她继续说着，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记得你上次好像更喜欢甜一点的。"
莉娜蹲下身，透过传递口的小窗向内望去。昏暗的隔离室里，那个瘦小的身影依旧蜷缩在黑匣后面，只露出一截缠着绷带的手臂和几缕枯槁的栗色头发。黑匣像一堵墙，将少女与外界彻底隔绝。
"今天我想教你一个游戏，"莉娜没有因为缺乏回应而气馁，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单向对话，"如果你想要蜂蜜，就敲一下匣子。如果不想要，就敲两下。"
她等了足足三分钟，室内一片寂静。
"没关系，"莉娜微笑起来，尽管她知道对方看不见，"我们可以明天再试。"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时，一声轻微的"咚"从黑匣后面传来。
莉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咚"——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
"你...你是说不要蜂蜜吗？"莉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沉默。然后是一声坚定的"咚"。
莉娜的眼睛湿润了。三十七天来第一次，她得到了回应。不是偶然的肢体动作，而是有意识的交流。
"好的，我明白了，"她努力控制着声音中的哽咽，"我这就把蜂蜜拿走。"
当她的手伸向传递口时，又一声"咚"响起，接着是第二声"咚"。
莉娜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改变主意了？还是...
她的目光落在黑匣上，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个把手——少女总是紧握着的位置——就在发出声响的地方。她不是在敲击匣子，她是在松开把手，让金属自然弹回时发出声音。
"你是...用把手在回应我？"莉娜轻声问。
"咚"——一声清晰的回应。
这一刻，莉娜感到一种奇妙的连接。少女找到了自己的方式，用她唯一熟悉、唯一信任的黑匣部件与她交流。
"太聪明了，"莉娜由衷赞叹，"那...我们继续？一声是要，两声是不要？"
"咚"。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莉娜开始将食物和物品直接放在黑匣把手附近，方便少女取用。她注意到，当她把水碗放在把手右侧时，少女会更快地伸手去拿——显然这个位置让她不必完全松开那把手的保护。
第二十五天使用"把手语言"时，莉娜尝试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今天...我想看看你的脸，"她轻声说，心跳如雷，"如果你同意，就一声。不同意就两声。"
漫长的沉默。莉娜几乎要放弃时，"咚"的一声响起。
她屏住呼吸，看着那只苍白的手第一次主动从黑匣后伸出，不是去拿食物，而是缓慢地、颤抖地将黑匣推开了一点点——刚好露出一只空洞却不再完全无神的眼睛，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向莉娜。
莉娜感到一阵电流般的震撼穿过全身。那只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是理解，不是情感，而是一种...好奇？或者是某种初生的信任？
"谢谢你，"莉娜柔声说，强忍住伸手触碰的冲动，"你很勇敢。"
那只眼睛眨了眨，然后黑匣又被拉回了原位。但那一刻的联系，已经足够让莉娜的心雀跃不已。
第四十三天，意外发生了。莉娜在训练中扭伤了手腕，包扎着绷带去送晚餐时，她不小心碰到了伤处，轻轻"嘶"了一声。
黑匣后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响动。接着，令莉娜震惊的是，少女竟然主动将黑匣推开了一小段距离，露出半张脸——第一次完整地露出面部——直直地盯着莉娜手腕上的绷带。
"只是小伤，"莉娜安慰道，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惊到了，"明天就好了。"
少女的目光在绷带和莉娜的脸之间来回移动，然后做了一个莉娜从未见过的动作——她抬起那只没握把手的手，僵硬地、笨拙地模仿了一个抚摸的动作，就像...就像在表达关心。
"你在担心我吗？"她声音轻颤地问。
"咚"——一声清晰的回应。
这一刻，莉娜明白，那不再只是一个需要研究的异常存在，而是一个正在慢慢找回人性的灵魂。
第六十天，危机降临。雷蒙德队长召集全员开会。
"教会给了最后通牒，"他的声音沉重，"三天后，无论我们是否同意，他们都要带走她和黑匣。"
莉娜的心沉了下去。"队长，她已经有了进步！昨天她甚至对我笑了！如果交给教会那些审判官——"
"我知道，"雷蒙德打断她，"所以我们要在三天内证明，她在这里比在教会更能得到妥善'管理'。莉娜，我需要你展示她的'可引导性'。"
那天晚上，莉娜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来到隔离室。当她推开门时，惊讶地发现少女已经将黑匣推开了一小半，露出整个脸庞——这是前所未有的主动姿态。更令人震惊的是，少女的嘴唇在颤抖，似乎在尝试形成什么形状。
"你...想说什么吗？"莉娜小心翼翼地问。
少女的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然后是一个清晰的、虽然嘶哑但毫无疑问的词："莉...娜..."
莉娜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六十天的坚持，六十天的温柔，六十天单向的情感倾注，终于得到了回应——她叫出了她的名字。
当莉娜颤抖着伸出手时，少女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松开了黑匣的把手，用那只总是紧握金属的手，轻轻碰了碰莉娜的指尖。
这个简单的触碰，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证明：在漫长的黑暗中，一颗心终于开始向光明敞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