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洛克斯伯里特有的灰蒙蒙质感，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昨夜壁炉残留的松木灰烬气息。
伊卡猛地睁开眼，头痛，像是熬夜修了一整晚蒸汽管道后的钝痛，但这并非宿醉——他从不放纵自己。更让他瞬间警觉的，是手臂上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柔软触感和温热体温，以及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散落在深紫色丝绸枕套上的、如同流淌月光般的浅金色长发。接着，是一张精致得如同瓷器、此刻却眉头紧蹙、带着明显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的脸——维多利亚·金盏花的脸。
她蜷缩着，紧挨着他，一只手甚至无意识地搭在他的胸口，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正警惕地、带着前所未有的迟疑看着他。
“维……维多利亚？！”伊卡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他想立刻坐起来，身体却传来一阵异样的滞涩感。不是虚弱，而是一种思维上的“卡壳”？平时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他脑子里会瞬间闪过数个清晰的应对方案——质问、保护、行动。但现在，念头像是蒙上了一层油污，运转得异常缓慢，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这不对劲”，“等等，那我是谁。”
几乎同时，维多利亚，也彻底清醒，冰蓝色的眼眸瞬间聚焦在近在咫尺的、穿着睡袍的“伊卡”身上。惊愕、羞恼，但紧接着，一股更深层的、前所未有的寒意攫住了她。
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自己 不是窗外明媚的阳光，而是那厚重窗帘缝隙透出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黑暗。
不是房间里熟悉的奢华陈设，而是角落里阴影中仿佛潜藏着蠕动怪物的未知，那梳妆镜光滑的镜面，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映照着扭曲的鬼影。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毫无理由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呼吸一窒。
“我……”维多利亚的声音依旧清冷，试图维持那份惯常的从容，但尾音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她猛地抽回搭在伊卡胸口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身体向后缩去，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份洞悉一切的锐利被一种强自镇定的、却掩不住惊疑的目光取代。
“伊卡，我……等等”她想用刻薄的话语掩饰内心的慌乱，却发现以往那些能精准刺中要害的毒舌词汇，此刻像是被冻住了，出口的质问显得苍白无力。
伊卡也坐起身，灰白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嘴角扯了扯，他感觉胸口有点发闷，面对维多利亚眼中那明显的不安，他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我……”伊卡挠了挠头，动作带着他惯有的粗粝感，但眼神里少了那份痞帅的自信，多了份迷茫，“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头很痛，像被蒸汽阀崩了脑壳……而且，感觉……怪怪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想东西，有点……费劲。”他努力想理清昨晚的记忆，分析现状，但思绪像一团乱麻，平时清晰如设计图的逻辑链条，现在断断续续。
维多利亚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让她心悸的阴影角落，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伊卡脸上，听到他的话，冰蓝色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立刻尝试调动自己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钟表般的思考，分析菲迪恩的诅咒、评估现状、制定对策，然而，思维如同陷入了泥沼。
恐惧，无处不在、毫无逻辑却异常真实的恐惧感，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她的意识核心，每当她试图深入思考诅咒的本质或可能的解法，那些关于地下室、关于寒髓、关于无数恐怖传说的画面就疯狂涌入脑海，伴随着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逃避冲动。
她的智慧还在，分析能力的基础还在，但那份能够无视恐怖、穿透迷雾直达核心的绝对冷静和勇气，消失了，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去盔甲的将军，空有利剑，却在敌人的阴影前止步不前。
“诅咒……”维多利亚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下的颤抖，她试图保持语调的平稳，却显得格外僵硬，“菲迪恩临死的反扑，它……它分裂了我们……或者说，分裂了我们各自……最核心的东西。”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关于“恐怖”、“诅咒”的词汇都让她胃部一阵翻搅。
“核心的东西？”伊卡皱眉，努力理解。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像老旧的蒸汽机，吭哧吭哧地运转着。“你是说……你怕黑怕鬼了？”
他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直白，少了平日的痞气，倒显得有点愣。
维多利亚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一丝被戳破的羞恼红晕，冰蓝色的眼睛狠狠瞪了伊卡一眼，想反唇相讥，但那份刻薄仿佛也被恐惧压制了，最终只是咬着下唇，别过脸去，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这份坦诚的“示弱”，在她身上从未出现过。
伊卡看着她的反应，心头那种憋闷感和保护欲更强烈了，但同时也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那……那我呢？”伊卡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感觉我……变笨了？以前修机器，哪里不对劲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现在看个蒸汽阀都得多瞅两眼才明白。”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像塞了团湿棉花。”
维多利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在光线变化下仿佛在蠕动的壁纸花纹，转回头看向伊卡。她看出了他眼中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怀疑，这让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至少不是她一个人在“退化”，。
“你失去了……‘维多利亚’的思考。”她艰难地说，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同病相怜的神色，“那份能瞬间看透本质的能力，而我……”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屈辱和挫败，“我失去了‘伊卡’的勇气，那种能直面任何恐怖、毫不犹豫挡在前面的无畏。”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一个失去了面对恐怖的勇气，变得疑神疑鬼、思维被恐惧干扰的维多利亚，被困在她自己优雅但此刻显得格外脆弱的躯壳里。
一个失去了沉稳智慧，思考变得迟钝、担当失去底气的伊卡，被困在他自己强壮但此刻显得有些茫然的躯体中。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看着自己熟悉的身体，感受着里面那残缺不全、变得“普通”的灵魂，维多利亚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种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淹没着她，她曾是洞悉黑暗的灯塔，如今却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伊卡握了握拳，感受着依旧有力的肌肉，却觉得这力量失去了方向。他曾经是可靠的壁垒，现在连自己的脑子都指挥不灵。
“咚咚咚。” 门外传来尤兰达平稳的敲门声，“伊卡先生，早餐准备好了。”
两人瞬间像受惊的兔子，一个心理上，一个生理上同步了，猛地看向紧闭的房门，又惊慌地对视一眼。
“完……完了……”伊卡喃喃道，第一次感觉“尤兰达”的敲门声都带着点未知的压迫感。
维多利亚则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对门外“未知”的恐惧和对自身无能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