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逝。壁炉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如同遥远的心跳。
维多利亚蜷缩在深蓝色的丝绒床单里,身体随着压抑的啜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细微的抽噎。
伊卡像个沉默的卫兵,端着那盏温暖的煤油灯,伫立在床尾的角落,橘黄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维多利亚蜷缩的身影,也照亮了伊卡那张带着疲惫、茫然,却异常专注的脸。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而是被煤油灯的光芒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填满的、带着伤痕的平静。
“伊卡……”维多利亚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再有之前的尖锐排斥,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嗯?”伊卡立刻应声,端着灯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体站得更直了些,像个等待命令的士兵。
“……你坐着累吗?”维多利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伊卡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站得笔直的双腿,老实回答,“……有点。”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还行。你……好点了吗?”
维多利亚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埋在枕头里的脸侧过来一点点,冰蓝色的眼眸在灯光的映照下,依旧带着水汽,却不再那么空洞,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屈辱未消,恐惧犹在,但似乎多了一丝探究?
“伊卡……”她又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伊卡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深奥的问题问懵了。他灰白色的眉毛拧在一起,迟钝的大脑艰难地运转着,试图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奢华却因主人崩溃而显得格外冰冷的卧室,又想起了外面那个充斥着污秽怪物、阴谋诡计和冰冷雨水的伦敦。
“世界?”伊卡挠了挠头,动作带着他惯有的粗粝感,“世界就是挺糟糕的。”他努力组织着语言,词汇贫乏得可怜,“有怪物,有恶棍,有……下雨天,有修不完的东西,还有……饥饿寒冷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低沉了一些,“还有……像今天这样,让人……难受的事。”
他的描述简单、直白,甚至有些粗俗,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真实感,没有维多利亚惯常的宏观分析、源质理论或社会批判,只有最朴素的感官体验和生存困境。
维多利亚冰蓝色的眼眸微微闪动。她看着伊卡那张沾着干涸污迹、此刻却写满认真思索的脸,看着他笨拙地试图描述这个复杂的世界。
“那……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维多利亚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感觉,尽管记忆停留在脑子里,可是失去了那种切身处地的感觉,“在这么糟糕的世界里?在……没有觉醒的时候?”
她指的是灵魂分裂前,那个完整的“维多利亚·金盏花”尚未出壳,或者在她潜意识里,伊卡所代表的“生命力”独立存在的时期。
伊卡又挠了挠头,这次思考的时间更长了一些。“活下来?”
他重复着,眼神有些茫然地望向煤油灯跳跃的火苗,“就……活着呗。饿了就找吃的,冷了就想办法取暖,机器坏了就修,没钱就撑着,有人找茬……打回去。”
他说的理所当然,仿佛生存是天经地义的本能。
维多利亚捕捉到了这个词,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光,提到修理,伊卡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虽然思维依旧迟钝,但一种近乎本能的自信在他脸上浮现。
“嗯,”他低沉的应了一声,他掰着手指数着,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但语气却带着一种质朴的骄傲,他下意识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模拟拆卸和组装的动作。那双手,骨节分明,带着修理匠特有的粗糙和力量感,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其灵活和稳定。
维多利亚的目光落在那双在空气中比划的手上。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她想起了那些运转精密的钟表,想起了被伊卡修好、声音比新买时更清亮的留声机,想起了他带来的、那些用废弃零件组装的小玩意儿那份精妙、那份耐心、那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手艺……”维多利亚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恍然,“……很好,比很多所谓的‘大师’都好。这种精细的活计,需要的不只是力气,更需要……精准的判断和稳定的控制。”
伊卡听到了后,他放下比划的手,脸上露出更加茫然的表情。
“怎么做到的?”他开始发现一个问题,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挖掘记忆深处的碎片,“就……看着它坏了,然后……脑子里……好像就知道哪里不对了,手……自己就会动。”
他描述得极其模糊,带着一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困惑,“就像…就像修那个蒸汽阀……我知道它漏气,然后……手就知道该拧哪里,该垫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这里……有时候想不明白,但手……好像记得,手动起来后脑子就开始记起来了。
这句话如同闪电般划过维多利亚混沌的意识!
冰蓝色的眼眸骤然收缩,她猛地想起了什么。
而现在,这份能力,似乎以一种近乎“肌肉记忆”的方式,烙印在了伊卡的身体里,烙印在了这具代表着“生命力”和“行动力”的躯壳中。
伊卡能成为顶尖的修理匠,靠的不仅仅是吃苦耐劳和熟能生巧,他靠的是维多利亚那部分的灵魂碎片赋予他的、对“结构”和“故障”的本能洞察与修复能力。
“想要活下来……靠的是生命力……”维多利亚喃喃自语,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和明悟,“想要活得好……要靠思考能力……”
她看着伊卡那双粗糙却灵巧的手,看着他那张写满茫然却带着修理匠本能自信的脸,在这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了分裂后彼此缺失的部分,以及它们曾经是如何完美融合,支撑着“维多利亚·金盏花”又或是伊卡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不仅活下来,而且活得强大、活得优雅、活得……无所畏惧。
伊卡提供着最原始的生命力、行动力和面对困境的韧性——饿了就找吃的,冷了就想办法取暖,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拼。
而维多利亚则赋予这份生命力以方向、智慧和力量——精准的判断,稳定的控制,对机遇的洞察。
他们本就是一体两面,缺一不可。
“那……你呢?”伊卡的声音打断了维多利亚的思绪,他笨拙地反问,灰白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好奇,“在你这边眼里……世界……是什么样的?没有……没有我的时候?”
他指的是维多利亚所代表的视角下的世界,维多利亚沉默了,她冰蓝色的眼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又看了看房间里那些被煤油灯光驱散的、却依旧在边缘蠢蠢欲动的阴影。
“世界……”维多利亚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疲惫,“是复杂的迷宫。充满了……危险的陷阱、扭曲的规则、隐藏在华丽表象下的污秽……和……无尽的黑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恐惧的残留,“需要……无时无刻的警惕……才能……不被吞噬。”
“黑暗……”他喃喃道,目光落在维多利亚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煤油灯,“难怪你怕黑。”
维多利亚的身体猛地一僵,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被戳破的羞恼和难堪,她立刻起身拿着枕头朝伊卡砸去,“知道了就别说。”
伊卡看着窗台上放在架子上的那盏灯,又看了看在光晕中的维多利亚,迟钝的大脑似乎终于把一些碎片连接了起来。为什么她让他点灯?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为什么……她此刻如此脆弱?
“光……”伊卡的声音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笨拙,“有光……就不怕了。”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道理,语气带着点朴素的肯定,“灯在这里呢,你……别怕。”
他笨拙地安慰着,话语简单得近乎幼稚,却带着一种直击核心的力量,维多利亚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看着另一个自己端着灯,像个忠诚的傻瓜一样站在角落里的身影。
那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床边的黑暗,也似乎驱散了她心底一丝冰冷的恐惧。
她不再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但肩膀的颤抖似乎真的平缓了一些。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煤油灯温暖的光芒,壁炉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