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
那声音如同浸透了最上等蜂蜜的丝绒,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昵与关切,无比清晰地穿透了门缝,流淌进来。
“醒了吗?”
声音微微一顿,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夏晓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冰冷的眩晕感。心脏在薄薄的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濒临碎裂的闷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别说回应,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
镜中映出的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血色尽褪,苍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纸。那双妖异的绯红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清晰地倒映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门。
门轴转动,发出极其细微、却如同惊雷般在夏晓死寂的世界里炸开的“吱呀”声。
一道身影,如同精心剪裁的阴影,优雅地滑入房间。
来人很高,身形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米白色套裙,面料挺括,泛着昂贵的光泽。一头柔顺的栗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五官同样精致,如同精雕细琢的瓷器,皮肤白皙细腻,只是那过于完美的线条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审视。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狭长的、微微上挑的凤眼,颜色是近乎透明的浅褐色。此刻,这双眼睛正精准地、如同手术刀般落在瘫坐在地毯上的夏晓身上。
目光接触的瞬间,夏晓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那冰冷而锐利的视线下,无所遁形。
“哎呀,”那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责备?“怎么坐在地上?多凉啊。”
女人踩着尖细的、同样米白色的高跟鞋,步履无声地靠近。地毯吸收了足音,却放大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凛冽的香气,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冷冽的花香,瞬间冲散了房间里残留的、让夏晓感到一丝安全的“阳光晒干棉布”的味道。
她停在夏晓面前,居高临下。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分毫,仿佛在评估一件失手掉落的贵重瓷器是否有损伤。
“做噩梦了?”她微微弯下腰,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在夏晓眼前放大。距离近得夏晓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和唇上那层薄薄的、珠光色的唇彩。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但那笑意丝毫没有抵达那双浅褐色的眼底。“看看你,头发都乱了,小脸也白成这样。”
一只戴着与套裙同色系丝质薄手套的手伸了过来。
夏晓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坚硬的书桌腿上,带来一阵钝痛。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不要碰我!这无声的尖叫在脑海里疯狂回荡。
那只手,在半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女人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是疑惑?还是更深的不悦?随即,那抹完美的、毫无破绽的温柔重新覆盖上来。
“怎么了?夏晓?”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如同哄劝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压力,“吓着了?只是个梦而已。来,快起来。”
那只戴着丝质手套的手并未收回,反而更坚定地向前探来,目标明确地伸向夏晓纤细的手臂。
社恐的本能和对这具陌生身体、这个陌生环境的极致恐惧瞬间压垮了夏晓。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塞进书桌与墙壁形成的狭窄角落里,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喉咙里终于挤出一点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别……”
声音尖细、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陌生得让夏晓自己都心惊。
女人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她直起身,那完美的温柔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浅褐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夏晓惊恐的脸上来回扫描,从散乱的银发,到盈满生理性泪水、红得惊人的眼睛,再到因恐惧而微微张开的、花瓣般的嘴唇。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股凛冽的香气也变得更具压迫性。
几秒钟的静默,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夏晓,”女人的声音依旧温柔,但温度却明显下降了几度,如同裹着天鹅绒的冰锥,“你今天……很不对劲。”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夏晓身上那件纯白的、缀着蕾丝的睡裙,扫过他赤裸踩在地毯上的双足,最后落在他因紧张而蜷缩起来的、微微颤抖的指尖。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高跟鞋的鞋尖几乎要触碰到夏晓蜷缩的膝盖。“告诉妈妈。”
妈……妈?!
这个称呼如同第二道惊雷,狠狠劈在夏晓混乱不堪的意识上。镜中那张精致却冰冷的脸,和记忆中父亲暴怒扭曲、母亲尖利刻薄的面容完全无法重叠!前世家庭带来的只有沉重的负担和无尽的否定,而眼前这个女人……精致、优雅、完美,却散发着一种比责骂更令人窒息的冰冷控制感。
她自称……妈妈?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夏晓。灵魂在这具小小的躯壳里发出无声的尖叫和抗拒。不!她不是!这感觉不对!这所有的一切都错得离谱!
夏晓猛地摇头,银色的长发随着动作凌乱地甩动,遮住了半边脸颊,也遮挡住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和抗拒。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铁锈味,试图用疼痛压制住喉咙里即将爆发的尖叫。
“不说话?”女人的语调微微上扬,那层温柔的薄纱几乎要被彻底撕破,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属质地。她的视线锐利如刀,似乎要将夏晓从里到外剖开审视。“昨晚睡太晚了?还是……”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面巨大的落地镜,扫过堆满的玩偶,最后落回夏晓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
“又在胡思乱想了?”
夏晓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里面那个惊慌失措、不属于这里的灵魂。他不敢再摇头,也不敢点头,只是拼命地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能原地消失,或者重新沉回那片黏稠的黑暗里。
“起来。”女人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强硬,不再是询问,而是命令。虽然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稳,但那不容置疑的意味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来。“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把头发梳好,换衣服。”
她的目光落在夏晓滑落在地毯上的那张学生证大小的卡片上,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她弯腰,用戴着丝质手套的指尖,极其优雅地、如同拈起一片落叶般,将那张印着“夏晓”名字和银发红瞳照片的卡片捡了起来。
“这个怎么掉出来了?”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目光却停留在照片上那对异常醒目的绯红瞳孔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这一瞬,让夏晓如坠冰窟。她注意到了!她绝对注意到了镜子里这双眼睛的异常!她平静下的审视,比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更可怕!
女人直起身,随手将卡片放在光洁的书桌一角,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件。
“动作快点,夏晓。”她转过身,姿态依旧优雅,向着门口走去。“今天天气很好,别总是闷在房间里。换好衣服,陪妈妈出去走走。”
走到门口,她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别让妈妈等太久。”
咔哒。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那道优雅却冰冷的身影。
脚步声再次响起,笃、笃、笃……不疾不徐地沿着来时的路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听觉的尽头。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只有夏晓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空间里回荡。
他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毯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书桌腿,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后怕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妈妈”……
这个称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盘旋在夏晓混乱的脑海。
刚才那短暂的对峙,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那个女人,温柔表象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控制。她洞悉一切的目光,精准的命令,还有那对绯红瞳孔一瞬间的审视……无一不证明,这个“夏晓”的生活,绝非表面这精致房间所展现的童话。
这里不是避风港,是另一个更华丽、更窒息的牢笼!
而“出去走走”?
顶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双非人的眼睛?在这个完全陌生、处处透着诡异的世界里?身边还跟着那个散发着致命压迫感的“妈妈”?
社恐的灵魂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前世的阴影——人群的目光、无谓的社交、消耗心力的应付——如同潮水般涌来,混合着此刻对未知环境和这个“母亲”的恐惧,几乎要将夏晓彻底压垮。
不行!绝对不能出去!
夏晓的目光惊恐地扫过那扇紧闭的门,仿佛那里潜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需要……需要藏起来!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双腿虚软得如同面条。视线慌乱地在房间里扫视,最终定格在宽大书桌下方那片狭窄的阴影区域。那里,厚实垂落的桌布形成了一片相对隐蔽的空间。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夏晓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不顾一切地钻进了那张沉重书桌的底下。
身体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冰凉的木质桌面紧贴着后背,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安全感。厚实的桌布垂落下来,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将他包裹在一片相对昏暗的狭小空间里。
银色的长发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流淌的绝望。
黑暗,熟悉又陌生的黑暗,再次包裹了他。
只是这一次,黑暗之外,是那个名为“母亲”的、温柔而冰冷的巨大阴影,正在门外无声地等待着。
“别让妈妈等太久……”
那轻柔却如同枷锁般的话语,在死寂的房间里,在夏晓蜷缩的桌底黑暗中,一遍遍回响。
肺部的空气仿佛再次被抽空,熟悉的、濒临窒息的闷痛感又一次攫住了心脏。夏晓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崩溃的呜咽冲破喉咙。
怎么办?
躲在这里,又能躲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