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扑论(1)

作者:愿你在此相见 更新时间:2025/7/27 9:03:45 字数:4843

北兰大学高能物理实验室·深秋

萧瑟的秋风袭卷着枯叶,试图敲开紧闭的合金窗,却被厚实的隔音层彻底吞没。室内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压抑的寂静。北兰大学高能物理实验室——这座世界尖端的学术殿堂内部,此刻却弥漫着浓重的挫败感。

巨大的环形实验室中央,复杂的粒子对撞机组件静静蛰伏,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环绕周围的,是形形色色、显示着晦涩数据和模拟图景的全息屏幕阵列。它们大多数定格在刺眼的红色错误提示,少数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噪音波纹,映照着几张疲惫凝重的脸。

“又失败了……”站在众人中心的老者,徐建民教授,低沉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被沉重的实验结果压榨尽了所有力气。作为国内凝聚态物理领域的泰山北斗,诺贝尔奖的有力竞争者,他极少流露出如此深刻的疲惫。如果让业内同行看到这位泰斗此刻的状态,必定会震惊到无以复加——连他都束手无策的实验,其难度已然超乎想象。况且这是连续第七次失败。

失败的阴云吞噬了控制大厅的每个角落。巨大的能源投入、经年累月的理论推导、反复打磨的实验参数调整……所有这些努力,最终都在第七次高速对撞的巅峰时刻溃于一旦。屏幕上定格的数据残骸,无声地诉说着核心参数的巨大偏离——最关键的那束约束场控下的高能粒子束流轨迹再次出现了灾难性的多模态畸变,导致探测器收集窗口完全丢失了目标能量区间信号。更糟糕的是,实时反馈的能量监控显示,在冲击的临界点,超导储能环内的瞬时过载触发了第三区电磁阻尼器的连锁共振,迫使保护机制紧急切断实验,系统进入强制冷却循环。过载的能量阻尼器在空气中散发着焦糊的金属气味。

就在这片凝固的沉寂中,角落里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无意识地低喃,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在实验室独特的回音效果下清晰入耳:“要是……陈启还在就好了……”

话音落地,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原本只是凝固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几个研究员瞬间屏住了呼吸,目光小心翼翼地瞟向徐建民教授。

陈启!

这个名字像一个禁忌的魔咒,瞬间抽空了周围的所有温度。那个老者——徐建民——最不愿提起的名字。那是他曾经最耀眼的星辰,最得意的门生啊!

徐建民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他没有如往日那般勃然大怒,厉声呵斥,或将手里的电子数据板重重砸在控制台上。他只是异常沉默地站在原地。

记忆的闸门被这轻飘飘的名字猛地撞开:十六岁以惊才绝艳之姿考入北兰大学物理系,少年天才锋芒毕露;二十岁以近乎完美的成绩本科毕业,带着凝聚态物理领域的深厚积累和满身光环……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颗新星将在凝聚态领域冉冉升起时,二十一岁的他,在众人的惊愕与强烈反对声中,毅然决然地在研究生阶段转向了那个看似与凝聚态物理相去甚远的方向——数学物理与控制理论。那份决绝,那份不为任何人所动的坚持,彻底撕裂了原本紧密的师生纽带,也将两人之间的信任与情谊彻底埋葬。

徐建民试尽了所有方法,动用了所有关系,甚至以剥夺推荐攻读其博士生的资格相威胁,也未能挽留住那颗坚决离开的心。陈启背起行囊,毫不犹豫地跨出了凝聚态领域那扇荣耀却也沉重的大门,唯独留下徐建民一个落寞的背影。从此之后,师徒之间形同陌路,再无联系,只有业界偶尔传来的关于那个年轻人以疯狂速度在控制论领域开疆拓土、组建学派的惊人传闻,但那已经离徐建民骄傲的凝聚态王国无比遥远。

今天,在这冰冷的第七次失败之后,在这个名字被再次提起的时刻,徐建民教授罕见地没有怒意翻涌。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失败的数据上,而是望向实验室高高的、布满管线的穹顶天花板,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某个早已远去的身影。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灯光,却承载着徐建民心底复杂的波澜。

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决裂、多么不堪回首,徐建民心中那杆名为“理智与才能”的天平,永远无法忽略一个冰冷而强大到令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陈启,是他这辈子,遇到过最强大、最具洞察力、也最有希望解开复杂迷题的助手与合作者。这一点,无人能及。

“……今天,就到这儿吧。”良久,徐建民才缓缓转过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这短短几分钟耗尽了他的心力,“大家都辛苦了,先回去休息,调整一下。”

研究人员们如蒙大赦,纷纷压抑住内心的复杂情绪,无声地收拾物品,鱼贯退出实验室。厚重的自动门在他们身后滑拢,发出轻微的密封声响,将实验台冰冷的钢铁躯体和那些猩红的失败印记一起隔绝。

偌大的实验室瞬间只剩下徐建民一人。他独自站在空旷而沉寂的控制大厅中央,四周是闪烁的指示灯和沉默的巨大仪器。那份失败带来的沉重并未散去,而一个因旧事重提更加沉重的情绪,开始无声地在他心头蔓延。

苦涩的回忆在徐建民心头萦绕不去,最终凝结成脑海中一个无比清晰、刺痛至今的画面——2023年,北兰大学物理系,他那间堆满书籍与模型的教授办公室。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橡木办公桌表面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空气中剑拔弩张的肃杀。

“……你再说一遍?”徐建民的声音如同低温凝结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握着水杯的手青筋微凸,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桌对面那个挺拔却已显陌生的身影——他昔日的爱徒,陈启。

“老师,”陈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岩石般的稳定,“我经过慎重思考,决定放弃已经基本完成的凝聚态物理研究生入学资格和原有研究计划,正式申请转入控制系。我的研究生阶段,希望从数学物理和控制论方向开始。”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

水杯被重重顿在桌面上,茶水溅湿了摊开的之前提交凝聚态论文稿。“简直荒谬!胡闹!”徐建民猛地站起身,威严的面孔因震惊和失望而涨红,手指因用力几乎嵌入桌沿,“我不会批准!我绝不会批准这种自毁前程的荒谬要求!小陈,你到底在想什么?!”他低吼着,试图用不容置疑的权威压下这不可理喻的叛逆。

陈启微微垂下视线,避开了导师燃烧着怒火的目光,但肩膀依旧挺拔:“老师,我很抱歉。但我认为……纯粹依靠试错和经验积累的传统实验路径,在涉及复杂耦合系统、高速反应过程、以及我们想要追寻的更微观尺度现象时,已经越来越举步维艰,甚至……可能走上了一条难以最终突破的绝路。”

他抬起头,那双年轻却过分冷静的眼睛直视着徐建民:“控制的方法论,才是连接物理学深层规律与未来基础工业乃至生命科学复杂性的真正桥梁。它是基石,也是唯一的钥匙。没有它,后续更宏大的开发,迟早会因失控而崩溃。”

“一派胡言!”徐建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居顶尖位置积累的霸气和不容挑战的笃信,“多少人沿着既定的路径走到了高峰?多少领域的重大突破就源自于实验室扎实的耕耘?现在你告诉我这是‘绝路’?凭什么?!”

他绕过桌子,逼近一步,语气充满了痛惜和更深的愤慨:“你的研究生论文构想我仔细看过了!那是个金矿的方向!以你的天赋,只要深入下去,别说超过我,你的名字刻在诺贝尔奖的名单上都大有希望!”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几乎是恳切了,“那是凝聚态物理的康庄大道啊!小陈!你现在要放弃它,转向一个……一个纯粹的数学领域?一个在物理学系里,看似沾边却终归是‘旁门左道’的领域?!告诉我,那些控制方程、反馈回路,和探索物质世界的本质能有多大关系?”

陈启沉默了数秒,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办公室内的窒息感愈发浓重。

“也许……”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却带着一丝温度,“控制理论的价值,暂时尚未在您的视野里充分展现其全部的作用和威力。 但老师,我坚信它的光芒终将穿透迷雾。没有它打下的根基,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和驾驭那些被物理定律支配,却又因复杂耦合而动态演变的恢弘系统——无论是宏观世界的基础工业网络,还是微观尺度下的粒子协同。”他向后退了半步,对着曾无比敬重的恩师深深鞠了一躬:“感谢您这四年来的倾力栽培与教导之恩。老师……”

他缓缓直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沉淀为决心:“但……学生意已决。”

“你……!”徐建民猛地抬手,指向门外,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巨大的失望和权威被挑战的怒火彻底吞噬了理智。“好!好一个意已决!你要踏出凝聚态物理这个门可以!但我告诉你,陈启,”他每一个字都像冰刀砸在地上,“离开这里,你就休想再靠我的推荐申请任何一所顶级名校的博士!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要付清楚这个代价!我们倾注了多少心血培养你?整个学院、整个北兰!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陈启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什么,但面对徐建民眼中燃烧的怒火和深重的失望,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为无声的叹息,梗在喉间。他最后看了一眼恩师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那曾经充满期许和鼓励的笑容早已无影无踪。

年轻的决绝最终压倒了片刻的留恋与酸楚。他没有再解释,也没有再争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他转过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沉重的木质办公室门。

门外明亮的走廊光刺入室内,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陈启的身影在门口犹豫片刻后,融入了门外的光里,然后轻轻关上了门,将那凝结着四年师恩与一场剧烈决裂的沉重空间,隔绝在身后。

“砰!”

房门闭合的余音似乎还在回荡。

徐建民剧烈地喘着粗气,拳头紧握,胸膛起伏不定。挫败感、愤怒、还有被背叛的刺痛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骄傲。然而,这并非结束。仅仅几日后,一个电话更是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火山。

一周后,控制系教研室。

王兴初教授刚从一场冗长的组会中解脱出来,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走向茶水间,迎面撞上了脸色铁青、气势汹汹的徐建民。

“王兴初!”徐建民的怒喝像是要把控制系的牌子掀翻,“好!你好大的胆子!还真敢把那小子收进你的班?!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几步跨到王兴初面前,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办公室里的其他助理研究员立刻缩起脖子噤若寒蝉。

王兴初被这阵势惊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徐老……您这话说的。校务处和研究生院是按照章程流程审核过的,小陈他所有的材料、资质、考核记录都符合跨专业转入的规定,程序正当……”

“程序?!你只跟我讲程序?!”徐建民几乎要咆哮出来,手掌重重拍在旁边的办公桌上,震得茶杯一跳。“他是谁?!他是陈启!凝聚态物理未来二十年可能都再找不到第二个的天才苗子!他的根,他的命脉,就在凝聚态!把他放到你们这里,就是暴殄天物!是彻头彻尾的埋没!你控制系……能给得了他什么?!”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极致的轻蔑和不甘,狠狠地砸在王兴初脸上。

王兴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紧锁起来。他迎上徐建民喷火的目光,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倔强:

“徐老,我个人始终对您在凝聚态物理领域的成就怀着最高的敬意。但关于‘埋没’这一点,恕我无法认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起来,“陈启的选择,绝非意气用事。他一进我的组,就直接投身到了控制理论最艰深、最前沿、也是最核心的堡垒——PID算法的颠覆性替代方案研究上!他提交的初步构想报告,其数学的缜密性和结构洞察力,我人生当中从未见过!”

王兴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知道您爱才心切,视他如珍宝。我也同样珍视这样一块瑰宝!他能选择控制论,是我们的荣幸,也证明了这条路径本身的强大潜力与吸引力!徐老,”他微微加重了语气,“陈启这孩子,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非常清楚要走的这条路有多艰难险峻。他想要的‘未来’,可能和您规划的……确实不在同一条轨道上。”

“未来?轨道?”徐建民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讽刺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哼,眼中最后一丝希冀也被彻底的失望所淹没,只留下冰冷的灰烬。他猛地后退一步,不再看王兴初,仿佛再看一眼都是对自己信念的玷污。

“好!很好!”徐建民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沙哑,“那就劳烦你这位新导师,替我转告陈启——”

他转过身,背影瞬间挺直得如同孤傲的绝壁,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断绝一切的最后决然:

“从今往后,他不必再来见我,也不必再叫我一声老师!我徐建民门下——没有这个学生!”

话音落,他没有再给王兴初任何说话的机会,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决绝而迅猛地推开了教研室的门,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教研室里的气压低得吓人。王兴初站在原地,看着那扇仍在微微晃动的门,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他脸上的倔强褪去,只剩下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怎么会闹到这一步啊……”他低声自语,仿佛在问空气,也像是在问远方的年轻人,“陈启啊陈启……你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不做出点能改变世界的东西来……怎么对得起你自己,又……怎么对得起你老师这份被生生撕裂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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