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孙承文准时出现在控制系大楼的三楼。走廊尽头那扇标着“307 - 特别项目组”的磨砂玻璃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不算喧闹但绝对称不上安静的交谈声,夹杂着几声轻笑和争论的尾音。这和他预想中那种正襟危坐、针落可闻的学术会议场景可差远了。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房间不大,更像一个稍大的讨论室。几张实验桌拼在一起充当会议桌,上面散乱地堆放着几台笔记本电脑、几摞打印稿、几个马克杯,甚至还有半包拆开的薯片。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淡淡的电子元件气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活力。
围着桌子坐着五六个人。陈启正背对着门口,和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乱糟糟的男生激烈地比划着什么。听到开门声,陈启转过身,脸上露出熟悉的温和笑容。
“来了?承文。”他自然地招呼道,随即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让房间里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各位,停一下。介绍一下,这位是孙承文,新加入我们的伙伴,理论物理方向,尤其是量子场论和凝聚态交叉领域很有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孙承文身上。他感到一丝紧张,但陈启鼓励的眼神让他定了定神。
“大家好,我是孙承文。”他微微欠身,声音清晰,“很荣幸能加入这个项目组,希望能向各位学习,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欢迎欢迎!”一个圆脸、笑容很有亲和力的男生率先开口,声音爽朗,“我是王睿,搞计算的,打杂的!以后跑程序、算数据,喊我就行!”
“李静,实验物理。”一个扎着利落马尾、眼神锐利的女生言简意赅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时,坐在陈启旁边,那个戴着厚眼镜、头发乱糟糟的男生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直接钉在孙承文脸上:“孙承文?量子场论和凝聚态交叉?”他的语速极快,“具体搞哪块?拓扑绝缘体在极端条件下的行为?还是材料突然降温时的变化规律?或者……”他连珠炮似的抛出问题。
孙承文被这气势问得有点懵,下意识地回答:“呃…主要是关注材料在快速变化过程中,内部结构怎么演变,以及可能的…”
“廖浩宇!”陈启适时地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别一上来就搞学术审查,让人喘口气。承文刚来,熟悉熟悉环境再说。”
原来他就是廖浩宇。孙承文心里了然,这位物理学天才果然名不虚传,那股子对理论纯粹性和精确性的执着劲儿,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廖浩宇被打断,似乎有点不满,但也没再追问,只是嘟囔了一句“效率问题”,然后低头在面前的草稿纸上飞快地写起公式来。
“别介意,他就这样。”王睿笑嘻嘻地打圆场,拿起桌上的薯片晃了晃,“浩宇眼里只有物理,纯度五个9!来点薯片不?刚开的。”
孙承文笑着摆摆手表示不用,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坐在廖浩宇斜对面的另一个人。
那人坐姿很放松,背靠着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微笑。他看起来比在座的其他人都要年长几岁,气质沉稳,甚至有些深不可测。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孙承文的视线,微微颔首:“赵忠尧。搞化学的,分析化学,也沾点物理化学的边。”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让孙承文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赵忠尧的笑容很温和,眼神也很平静,但孙承文却觉得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本能地想要保持距离。他礼貌地回应:“赵师兄好。”
“好了,人都齐了,说正事。”陈启拍了拍桌子,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上周我们讨论的那个‘幽灵信号’干扰问题,李静,实验数据整理出来了吗?”
李静立刻调出电脑屏幕:“初步数据出来了,干扰源确实存在,而且像脉搏一样一跳一跳的,但跳得没规律,时强时弱。我们试了好几种屏蔽和过滤的办法,效果都不太理想。”
“像脉搏一样跳?”廖浩宇猛地抬起头,眼镜片上反射着屏幕的光,“给我看看它跳动的样子!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背景噪音模型,除非…”他一把拿过李静递过来的平板,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滑动、放大,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除非有新的东西在影响它…”
“会不会是设备本身的毛病?”王睿提出一个想法,“比如某个零件在特定条件下自己抽风了?”
“不像,”李静摇头,“我们换了好几套不同的传感器,问题还在。”
“有没有可能是环境因素?”孙承文试着开口,“比如…附近有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干扰源?或者…某种我们还没完全搞懂的物理效应?”他刚说完,就感觉廖浩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带着审视。
“没搞懂的物理效应?”廖浩宇语速飞快,“理论上有极小的可能,但在我们目前的实验精度下,这种影响应该小到可以忽略。除非你的模型里加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停停停!”陈启再次无奈地打断,“浩宇,模型问题我们稍后单独讨论。现在先聚焦在现象本身。”他转向赵忠尧,“忠尧,从你那边看呢?有没有可能是某种…化学反应产生的微弱电信号?比如材料表面的老化过程?”
赵忠尧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欣赏一场演出。听到陈启问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依旧让人捉摸不透:“从化学角度看,可能性存在。但需要更精细的观察。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最近在文献里看到一种有趣的合成方法,或许能产生类似频率的微弱电脉冲,只是…强度差得有点远。”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像是在提供线索,又像是在抛出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谈。孙承文注意到,赵忠尧说话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自己,那眼神让他心头那点防备感更重了。
“强度差得远?”廖浩宇立刻抓住了关键,“那基本可以排除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非常非常微弱的信号。”
“未必。”赵忠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不再多说。
讨论很快又陷入七嘴八舌的状态。王睿和李静争论着硬件上还能怎么改进,廖浩宇则执着地试图从理论模型上找到突破口,时不时抛出几个复杂的方程片段。陈启则像是一个娴熟的指挥,在各方意见中游走,引导着讨论的方向,时而肯定,时而质疑,将看似混乱的争论逐渐拉回到核心问题上。
孙承文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被这种自由、热烈甚至有些“跳脱”的氛围感染了。这不像他参加过的任何一次学术会议,没有刻板的流程,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对问题最直接的探讨和碰撞。虽然廖浩宇的“穷追猛打”让他有点招架不住,赵忠尧的莫测让他心存疑虑,但这种纯粹的、充满活力的学术交流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
就在讨论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王睿和李静为了一个滤波器的设计争得面红耳赤,廖浩宇则埋头在草稿纸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陈启突然用力拍了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好了!”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吵够了没?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连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廖浩宇也抬起了头。
陈启环视一圈,嘴角勾起:“既然常规方法都试过了,效果不佳。那我们…为什么不试试‘非常规’的呢?”
他顿了顿,目光在孙承文和廖浩宇之间扫过,最后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一本写满复杂符号的笔记本上。
“比如,用数学工具,直接‘编织’一个滤网,去捕捉那个‘幽灵’?”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廖浩宇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脱口而出:“这太疯狂了……但理论上可行!”孙承文也感到心脏重重一跳,这个想法大胆而…诱人。
赵忠尧依旧保持着那副平静的微笑,只是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似乎微不可察地变快了一点点。孙承文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正好捕捉到他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这会议,果然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