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埃,我不是很喜欢你管叫‘机械大灾变’,在我眼里,那是人类发动的最伟大的一次革命。”安延正对我坐在橡木椅上,试图点燃一支受潮的烟草条。
“那些巨大的高塔也是那时的产物?”
“不,那是我们仿照那时的图纸做的,那叫做‘风车’,能够利用大自然的风力驱动。”
“做的?单单一座可要魔法师花整整一天时间才能做成的,你怎么聘得起?”
“唰。”安延嫌恶地把烟草条甩在地上,用力拍着桌子,“魔法师,魔法师,说来说去的魔法师。”
“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魔法去做,人可以靠自己的手做到相同的事。”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把地上的烟草捡起来,擦拭上面的尘土,幸亏自己没有过早地暴露自己炼金术师的身份。银怀表也被赌场收走了,那是每个魔法师都必须随身携带的重要凭证,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大部分钢材我们都能从垃圾堆里捡到,稍加切割就能用。但主受力的钢材不行,我们不得不偷偷潜入废弃钢厂炼制,但因为缺乏经验,韧度和强度都经不起考验,结果就像你看到的。”他颓唐地低下头,“我们是失去了两个孩子,但我不后悔。”
“大伯。”
“没事,是我太激动了。”安延扶住拐杖,“你提到了魔法师花一天能做那个风车对吧。那个风车是阿炳和十几个孩子建造的,花了三个月零三天。你把他们三个月的心血和魔法师衡量,我不能容忍。”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一句,”我不明白,不止大伯,连这里的孩子都对魔法师充满敌意,但在我看来,窦狗镇的颓废完全因为没有广泛引进魔法师人才的缘故,无法使用魔法的他们甚至用起了风力驱动那种落后得不能再落后的机械。
“为什么你们对魔法师充满敌意?我当然明白,魔法师的风评并不好,但北岛,你们这对魔法师的敌意比我所在的南岛大得多……我不理解。”
“不理解?”沃·安延略带诧异地直视我的眼睛,他直起身子,从桌上又拿了根烟草条,近灯点燃,叼在嘴里吹了口。
“是我跟不上时代了。”他把烟吹开,“年轻人都不知道魔法是多可怕的东西。”
“谁都喜欢舒适的生活,大伯。”我回答。
“那阿炳呢,拉达呢,拉希呢?他们也想过舒适的生活。”
“那和魔法有什么关系?他们受苦是因为贫穷。”
“那场革命中,工厂主总是对工人们宣传,‘资本是无罪的,有罪的是贫穷’。那时候我在想,如此蹩脚的借口怎么会有人信呢。”他又轻轻吸了口烟,“真的有人信。”
“对不起,你说的我实在无法理解。”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是理解的,但有声音在强迫我忽视它。
“等等,我没怪罪外乡人的打算,迪埃。”安延扶起拐杖,翻动着一旁的抽屉,“这是一张拍卖会邀请券,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给你。”
“这我怎么好意思收下。”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身无分文,没钱去拍卖会,除了膈应还是膈应。
“不是让你白去的,你要代我去见一个先生。”
“谁?”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兴趣知道。”大伯摇了摇头,坐回软椅,“我很看不惯他的一些做法,虽然他比我还要年轻,但是……”
“但是……你去了就知道了。”安延的欲言又止激起了我的兴趣,听名字,他很可能是危险人物,说不定和伯马的被杀息息相关。
本来一筹莫展的状况似乎在好转,我因为救了那个孩子,融入进了这里的环境,大伯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坏人。对外以帮手的身份,对内以逃犯的身份,可以最大程度地了解窦狗镇的最黑暗的一面。
我甚至能猜到罪犯的动机,这里的穷人都对魔法师充满敌意,而小白脸给我的小册子中记录的被害人毫无意外都是魔法师。
相应的,嫌疑人范围几乎囊括整个镇,整个岛上的所有人。
但我还有一条重要线索。那就是,
那枚魔法戒指。对那个人来说一定有某种纪念意义,所以屡次出现在犯罪现场。
“好了,迪埃先生,拍卖会在明晚举办,在那之前,你可以和阿炳一起清理被火摧残的那片废墟。”安延闭上眼睛,“我们这里不养懒人。”
“嗯,我这就走。”我从凳上站起来,捋直身上的皱褶,“不过,我有点好奇。”
“你结过婚吧?”我盯着安延的中指,在指根那的皮肤明显要白皙。
“哦,她难产了……然后,死了……孩子也是。”他仍闭着眼睛,没有太大反应,但我能感受他的悲伤。
我不敢追问,开不了口。
安延的据点杂乱简陋,在我眼里却是经过细致规划的,大致可分为生活区和能源区。生活区有十几个支架构建的大帐篷,能源区则由数座大风车构建。
“你的话,”阿炳骑着辆满载砖头的三轮车,脸上满是黑灰,“太瘦了,干不了体力活。听说你是南岛人,会写字吗?”
“会。”我盯着那么多排砖,他们真的打算“徒手”建造那么大型的建筑吗?
明明使用魔法的话,他们不需要这么吃力,我有点愧疚。
“那真是太好了,这里只有爷爷会写字,我的话,读就很吃力了。”他不好意思地抓着后脑勺笑着,“你可以帮我写几封信。”
真是,没想到我的炼金术完全没有派上用处,写字这样的基础的技能却在这里很吃香。
“这里署名是?”
“只要写上A.M.就行了。”
“可以了。”折好塞进信封里,我倾倒着红蜡烛,好让蜡油覆盖上面。
“接下来就是那下一封,开头就要写‘写给光腚的扎伯骡热’,哈哈哈,这个骂的不够狠,再改改。”阿炳在木棚外晃悠着,还有三个“集思广益”的臭小孩像傻子笑个不停。
而我无语凝噎盯着陈旧的信纸。
“怎么?迪埃,咋写着写着就停了,那些不识的词就按发音随便写写,不必麻烦沃大伯。”
“呃,不是不会写。”完全不适应,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写信不以“亲爱的”开头。
后来我一笔一划的笔迹也被纠正,阿炳说越是潦草越能表现得狂妄。
“那些人都是谁?”
“说话小心点,都是些大佬,他们在镇里占了老大的土地,还特别凶犟。”阿炳略思几秒,“差不多三四天杀一个人的那种。”
嚯,你还用这种语气来写信,该死,不会让我去送信吧。
“你脑瓜笨啊,就是因为他们凶,敢杀人,所以我们就不能软弱,在镇里要一直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否则就会被大佬当狗一样骑。”
“嗯,所谓的弱肉强食吗?”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用这样文绉绉的词?”阿炳有点惊讶。
“以前也是有钱人,后来染了恶好,就这样了。”我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哈哈,活该。”阿炳大笑一声。
连句安慰都没有吗?不过也好,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怜悯的眼神。
“别笑了,还有三四封信要写呢。”
这些信读上去都是恐吓的语气,什么“杀你全家”之类的语气,似乎阿炳就是个黑手党头目,不过实际上我发现,这样的恐吓实质上是一种交易仪式。
双方都在衡量对方的势力范围,对商品进行砍价。就比方说这个扎伯骡热,他似乎垄断了镇上过半的煤矿,我们这里的筹码则是镇上过半的废弃钢材。
“还要写三封信啊。”
“还不是风车坏了,我们急需材料去再建一个风车,还有防冻液之类的,否则就要熬冬了。”阿炳又让我复述一遍信的内容,“要天不怕地不怕的语气才行,如果他们觉得我们的处境危险,就会坐地起价,冬天快到了,狼也要吃羊了。”
如果我有像羊一样的毛就好了,天气变得愈加寒冷,尽管没有下大雪,但草地上已经结成一层厚霜。我的冬衣都在港口的船上,按装卸工们的习惯停泊三个月内还不会当作无主船,但现在去拿根本不现实,毕竟船里有一堆“证据”能够揭穿我的说辞,就比如那艘船体那斗大的独角兽图案。现在的我只能捂着一条薄毯,慢悠悠地在大街上挪动。
确实犯蠢了,本是为了偷懒而去主动请缨去送信,但没想到大街上竟然这么冷,工地那好歹还有人气,更没想到的是窦狗镇当然不会有邮局,我需要挨家挨户地抛“信”,事先已经用破布把信件包成一个球,直接砸玻璃就行了。啊,脚趾都快失去知觉了,跟着我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倒是耐冷,他只是熟练地把信正中三楼玻璃了——由于阿炳还要忙,所以又派别人顺便教我认路,嗯,路痴是绝症。
回去的路上无聊又无聊,这时我脑子开始想着安延给我的那张邀请券,还有机械大灾变的讨论,总感觉脑子很乱,似乎三年前,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魔法是不好的东西?怎么会呢?我尴尬地咧咧嘴。
正好他抛完了最后一封信,打破了思绪:“这信是客气的表示,如果不成,破布里会裹上碎玻璃,再不成,那就直接拿石头砸。”
“啊哈哈,怪不得大伯家里根本没有窗户。”对于一个比我年龄小还比我更心狠的,我一时语塞,“不过,今天早上大伯给了我,就是那个……”
“我已经看见了。”他爽快地打断我的话。
“对,你……小伙子,你知道,那个我要去见的先生是谁?”我一时不记得他名字了,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提过。
“嗯,知道。”
“是怎么样的人?”
“讨厌有钱人的人。”
“哦——”我沉思片刻,小白脸给我的笔记本似乎描述过被害四人的财产情况,伯马肯定是算作有钱人,这个没问题。确实有财物丢失的情况,但数量不多,而且还有那个魔法戒指的缘故,试问谁抢钱还要先留下一枚戒指的,警员们大致排除了图财杀人。
细想之下,他们都算是有钱人,但却不是最有钱的,里头最富的伯马也算不上玛斯特岛首富,他开的工厂四五年前就卖了,我之前做过调查。
但光是这样就把他的嫌疑给排出了也太武断了,我认为根据戒指这起案件有两种发展的可能,复仇杀人或是邪神杀人,前者的话也好说,后者的话,可能凶手是像黑暗巫师刺客团那样的存在,那就麻烦了,想到这里,突然感到头疼。
“喂,是往这个方向!”我才发现正前方是个死胡同,头刚刚撞上去了。
方向感真是薄弱。
“哈哈哈哈!撞到墙上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拉希笑得撕心裂肺,对此我不想回应什么,她开心就好。
“对了,拉达怎么样了?”我指了指胳膊。
“不怎么样,听大伯说,说以后不能搬运很重的,东西。”听拉希的话,似乎不太乐观,不过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大伯还会医术?”
突然间我感觉到安延这个老先生简直无所不能,他只身一人能组织上百个孤儿,没有魔法也能建造房屋,甚至成为这座城镇的一支势力……如果他出生在其他岛上,或许会有更好的前景吧,我稍稍感慨。
如果三年前没有那场事故,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人的命运是不可估料的啊。
“拉达现在人呢?”
“喏——”循着她指着的方向,我也找到那个小混蛋。
拉达过去那身脏兮兮的行头换了,围了一身疑似床单扎的白衣吧,他也不像之前扣鼻屎了,毕竟右臂绑着石膏,右脑袋变得光秃秃的,怕是烧秃的。
“啊啦,找到你了。”我弯下腰拍了拍他的左肩
“呲——”他吃痛地呲牙咧嘴,没想到烧伤面积这么大。
“你伤口疼还是回屋躺着吧。”我有点心疼。
“不要。”这时候的拉达反倒表现出男子气概,还“若无其事”甩了甩胳膊。
“不要乱动。”我按住他的石膏,仔细地端详着。
倒不是为了看他的伤势,而是大伯的所谓“医术”。仅从包扎方式上看,是完全符合规范的,但是不用魔法伤口愈合会很慢,虽然没学过牧师那套,但加速痊愈还是懂的。我瞑目暗暗分析手臂的现状。
“你伤口里有杂物,会感染的!”我发现伤口处有非原生结构。
“什么呀,伤口大伯都清理好了,不要胡说。”
“那是像线一样的东西,不信你现在拆开伤口。”我暗暗吃惊,可能是蛔虫之类的,那样拉达就有危险了。
“那是缝合伤口的线啦。”
“嚯,还有这种方法。”我记得在图书馆看过,过去的帝国医生是这样治病的。
伟大帝国的遗产,应该只有考古学家还在研究吧,不知道安延是何种途径知道缝合伤口的,他就像是个谜一样,我挠着头发。
“等等,拉达,先站在那里别动。”
“你要干什么?”
“惊喜。”我没有带什么炼金术材料,就靠几句咏唱魔法聊胜无。
“ДөгоаУмоДеЫиншиньЛоко!НунРеХиераюТемпо!”
“什么,你在乱叫什么?”拉达狐疑地张望着,拉希也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喏,糖果啦,糖果,我在送信的路上弄来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说是弄,其实就是顺手牵羊,那些人也不会为了两三颗糖和我计较。
不过,魔法是治愈不了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