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锐利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是声音。
先是模糊的,遥远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饱了水的棉絮。嗡嗡的,分不清是耳鸣还是真实存在的噪音。接着,那声音顽固地钻进来,带着一种被刻意拉长的失真感:“血压……80/50……心率140……快!加压输液!O型血!通知手术室!”
每一个词都像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刮擦着我混沌的意识边缘。痛感是迟钝的,像身体被厚厚的冰层包裹,只留下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麻木。有光,刺眼的白光,断断续续地在视野里炸开,又迅速熄灭,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每一次闪光,都伴随着剧烈的颠簸和金属器械冰冷、急促的碰撞声。
“……瞳孔对光……微弱……颅压……”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静。我能“感觉”到说话的人,一种冰冷的、被精密计算过的焦虑,像手术刀一样锋利,悬在我上方。它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目标导向——维持住这条在死亡线上摇摆的生命体征。
这感觉很怪,像是我被硬生生塞进了另一个躯壳里,被迫旁观着别人如何摆弄我残破的身体。恐惧本该淹没我,但此刻它被那层厚重的麻木和混乱阻隔着,只剩下一种遥远而模糊的惊悸。
然后,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回黑暗深渊的边缘,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感”猛地攫住了我。
它并非来自那些在我身体上忙碌的手,也不是那些冷静到冷酷的声音。它就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血腥味和金属寒气的混乱急诊室的某个角落。冰冷,锐利,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没有医生救死扶伤的焦虑,没有护士的匆忙,甚至没有旁观者的恐惧。那是一种纯粹的观察,像显微镜的镜头对准了一只濒死的昆虫,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毫无波澜的漠然。
这股冰冷刺穿了我意识中的混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谁?*
这念头刚冒出来,那沉重的黑暗便再次汹涌而至,彻底将我吞没。
再次醒来,世界是苍白的。
天花板是单调的白,墙壁是惨淡的白,连从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的光,都带着一种消毒水浸泡过的、毫无生气的白。鼻腔里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药味,浓烈得盖过了一切。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提醒我躯壳里发生过的灾难。脖子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轴承,稍微转动一下,就牵扯到后脑勺某个点,引发一阵沉闷的抽痛。
我眨了眨眼,干涩的眼球摩擦着,视野花了片刻才重新聚焦。
“薇薇?薇薇你醒了?老天爷!你吓死我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猛地扎进耳朵,刺破了病房的寂静。
是周宇。
他几乎是扑到了床边,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脸,此刻被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笼罩着,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也乱糟糟的。他紧紧抓住我没有扎着留置针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头还晕吗?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万幸没伤到要害……你知道我接到电话的时候……”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迅速泛红,里面涌动着真切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恐惧。他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我额角贴着纱布的地方,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疼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摇了摇头。
他立刻手忙脚乱地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插好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嘴边。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舒适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事故后的情况:车子撞在护栏上,安全气囊弹开救了我的命,交警判定是对方司机酒驾全责……他守了我一天一夜,一步都不敢离开……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切。
然而,就在这浓烈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爱意之中,一丝极其微弱、极其不协调的杂音,像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猛地勒紧了我的神经。
当他的手指再次因为激动而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时,那杂音瞬间变得清晰、尖锐,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那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一种冰冷的、带着腥气的念头碎片,毫无预兆地穿透他温暖的皮肤,直接撞进我的脑海:
*……要是她没醒……保险……受益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