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形補光燈將化妝鏡照得如同手術台般明亮。
我湊近鏡子,用細頭刷沾取深棕色眼影,沿著眼窩凹陷處細細描繪。
鏡中少女的眼睛在妝容修飾下逐漸變大變圓,像極了動漫裡那些惹人憐愛的女主角。
【今天的角色是《星空戀曲》的莉娜哦~】
我對著手機支架上的直播鏡頭眨了眨眼,刻意將聲線提高八度,【爸爸們喜歡這個眼妝嗎?】
彈幕立刻如煙花般炸開。
【葵醬太可愛了!】
【這還原度絕了】
【女兒今天也超棒!打賞10000円!】
我的余光瞥見屏幕右側不斷跳出的打賞通知,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手指輕劃,將美顏濾鏡調到最高檔位。
皮膚要像剛剝殼的雞蛋般無瑕,眼睛必須閃爍著星星般的亮光。
【謝謝「孤獨大叔」送的超級火箭!】
我雙手比心,歪頭做出動漫角色招牌的可愛姿勢,【莉娜最愛爸爸了~啾咪!】
手機屏幕的冷光打在我厚重的粉底上,評論區不斷滾動著中年男人們油膩的讚美。
胃部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我的笑容紋絲不動。三年前剛開始玩COS時,我只是單純享受變成另一個人的感覺。
現在,這份愛好已經變成了某種更複雜的東西,填補空洞的創可貼,證明價值的成績單,以及最穩定的收入來源......
【那麼今天的直播就到這裡了,下次會COS《暗夜魔法使》的雪莉哦!記得點預約!】我對著鏡頭送出飛吻,指尖迅速切斷了直播。
房間瞬間陷入死寂。
我扯下那頂淡金色長假髮,发丝如毒蛇般簌簌滑落在地。
卸妝棉蘸滿油性卸妝液,粗暴地擦過臉頰,將莉娜這個角色連同剛才甜膩的笑容一起抹去。
鏡子裡漸漸浮現出星野葵的真實樣貌......十七歲,高二,右眼下方有顆被粉底掩蓋的小痣。
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普通女生。
【葵!晚飯好了!】樓下傳來媽媽模糊的喊聲。
【知道了——】我拖長音調回應,身體卻仍陷在電競椅裡沒動。
手指機械地滑動手機屏幕,查看今日收益統計。
打賞收入足夠買那套心心念念的限定COS服,或許還能剩下去新開的網紅甜品店打卡。
房門被輕輕叩響,沒等我應答,媽媽就端著托盤走了進來。
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家居服,盤子裡是精心擺盤的晚餐,漢堡肉配半熟蛋,旁邊點綴著玉米沙拉和味噌湯。
【又在直播?】她的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假髮、化妝台上橫七豎八的刷具,最終落在我裸露的肩膀上,【最近是不是太頻繁了?"】
【粉絲要求的啊。】我頭也不抬,繼續翻看社交媒體上的留言,【今天賺了不少呢。】
媽媽把托盤放在床邊,嘴唇蠕動了幾下。
我能猜到她想說什麼——學習怎麼辦?考試不考慮嗎?這些COS能玩到什麼時候?但最後她只是嘆了口氣:【趁熱吃吧,特意做了你喜歡的漢堡肉。】
【嗯。】我敷衍地應著,直到聽見門鎖咔哒合上才抬起頭。
托盤裡的漢堡肉澆著琥珀色醬汁,蛋黃輕輕顫動,是我小時候最愛的做法。
媽媽總是記得這些細節。
我用筷子尖戳破蛋黃,看著金色液體浸潤肉餅,卻突然喪失了食慾。
手機在掌心震動起來,LINE的提示燈閃爍著妖異的藍光。
是山田先生,上週在秋葉原COS展認識的【資深粉絲,四十二歲,自稱某廣告公司創意總監。
【葵醬,下週有空嗎?想請你當我新項目的模特,報酬豐厚哦^^】
我盯著那個刻意年輕的顏文字,指尖在屏幕上方懸停三秒,迅速回復:【真的嗎?好開心!具體是什麼項目呢?】
幾乎同時,另一條消息頂著中村先生的頭像彈出。
五十二歲,某銀行支行長,在圈內以收集限量手辦聞名。
【小葵,上次說的莉娜周年紀念版手辦我託人買到了,週末見面拿給你?】
我咬住下唇,先給中村回復:【謝謝爸爸!週六下午可以嗎?】然後切回山田的聊天窗口,對方已經發來了詳細的拍攝企劃和報價單。
漢堡肉漸漸凝出白色油脂,蛋黃表面結起一層薄膜。
我一邊回復消息一邊機械地咀嚼,食物在口中化為無味的碎渣。
這樣的【爸爸】我還有五個。
他們平均年齡四十五歲,有體面工作,出手闊綽,最重要的是——都願意寵我,誇我,給我真正的父親從未給過的東西。
放下筷子,我從床頭櫃抽屜深處摸出一個天鵝絨首飾盒。
裡面整齊陳列著各種小禮物:TF黑管口紅、施華洛世奇髮飾、蒂芙尼手鏈...
每個都來自不同的【爸爸】。
指腹撫過這些冰涼物件時,胸口會泛起一陣病態的滿足感。
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聯繫人列表裡唯一同齡的名字——高橋浩志,從小學到高中的青梅竹馬。
【明天數學小測,要我幫你劃重點嗎?你上週又翹課了吧?】
我翻了個白眼,拇指重重敲擊屏幕:【不用,反正我也不在乎。】
浩志的回復來得飛快:【你這樣下去真的會留級的。阿姨昨天遇到我媽,看起來很擔心你。】
我關掉聊天窗口,把手機摔到床上。
浩志永遠不會明白。學校、考試、大學——這些按部就班的軌跡對我毫無吸引力。
我需要的是更直接、更強烈的認可,是有人看著我的眼睛說【葵是最棒的】,就像...
像父親應該做的那樣。
起身時膝蓋撞到書桌,疼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
書櫃最上層,一個蒙塵的相框靜靜矗立。
我踮腳取下它,照片裡五歲的我穿著櫻花幼稚園畢業服,緊緊攥著母親的裙角。
父親的位置是空白的,那天他說他臨時出差去大阪參加某個無關緊要的會議。
相框邊緣已經褪色,顯然經常被拿下來摩挲。
【我回來了——】樓下突然傳來沉悶的男聲。
我渾身肌肉瞬間繃緊,迅速把相框塞回原處。
是繼父。
三年前母親再婚時,我曾天真地以為終於能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但現實是這個家只不過從兩個人變成三個陌生人住在同一屋簷下。
【葵在樓上?】繼父的聲音帶著上班族特有的疲憊。
【嗯,她在...忙功課。】母親的聲音陡然輕快起來,【今天工作順利嗎?】
他們的對話漸漸變成模糊的背景音。
我重新抓起手機,發現山田先生又發來消息:【對了,我朋友在晴空塔餐廳工作,拍攝完可以帶你去,那裡夜景超棒^^】
我盯著這條消息,指尖無意識地在鎖骨處劃動。
理智告訴我要警惕,這個邀約明顯越界了。
但另一個聲音在耳畔低語:【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只是各取所需的遊戲,你又不是真的在乎他們。】
最終我回復:【真的嗎!好期待!謝謝爸爸~】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一陣熟悉的空虛感漫上心頭。
就像每次直播結束後,卸下角色時的那種抽離感。
星野葵是誰?
莉娜是誰?
在那些【爸爸】面前表演的完美女兒又是誰?
鏡子裡的女孩與我對視,眼神陌生而渙散。
我湊近鏡面,試圖在那雙眼睛裡找到什麼,卻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倒影。
窗外,暮色已經吞沒了最後一縷陽光。
我機械地打開作業本,攤開的數學題集上佈滿潦草筆記。
上個月月考我考了年級倒數第十二名,班主任找母親談話時,我還正躲在洗手間給中村先生發語音消息。
書桌抽屜裡藏著三支不同色號的口紅,分別是山田、中村和佐藤先生送的。
我旋開其中一支,在手腕內側試色。
玫瑰金的珠光在皮膚上閃爍,像一道華麗的傷疤。
樓下的談話聲突然拔高。
【...又買那些沒用的動漫周邊?】繼父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嫌惡。
【那是她的愛好。】母親弱弱地辯解。
【愛好?】
木質樓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繼父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十七歲的人了,整天花枝招展地讓男人拍照...】
我猛地拉開房門,正對上繼父驚愕的臉。
他西裝革履,領帶鬆開一半,手裡還拿著便利店塑料袋。
【那是工作。】我一字一頓地說,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至少有人願意花錢請我。】
繼父的眉頭擰成疙瘩:【什麼正經工作會找未成年少女?你媽知道你在外面...】
【老公!】
母親慌張地衝上樓,【葵的漢堡肉吃完了嗎?要不要再...】
窗外的月光被雲層分割成碎片,像一幅永遠拼不完整的拼圖。
我熄滅屏幕,將自己沉入黑暗。
明天早上我會故意錯過浩志,下午去秋葉原取中村先生的手辦,晚上繼續直播COS取悅那些男人的心。
每一天,星野葵都在扮演不同的完美女孩。
只是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星野葵早在父親缺席的那天就走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