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教室时,陆景然指尖的钢笔正在习题册上划下一道工整的辅助线。笔尖顿在半空的瞬间,他看见窗外的香樟树又蹿高了些——去年还够不到三楼窗台的枝桠,如今已斜斜地探进来,把碎金似的阳光筛在他手背上,晃成一片流动的光斑。
这是他和江晚禾一起待过的第十二个秋天。从幼儿园里共享一块滑滑梯的塑料台阶,到小学同桌时画在课桌中间的“楚河汉界”,再到初中隔着两排座位偷偷传的小纸条,最后是高中同班邻桌的距离。他们的影子总像后院那棵老葡萄藤,缠缠绕绕地攀在一块儿,连两家晾在阳台上的衣服,都常常被不知情的邻居认错。
“陆景然,借我块橡皮。”
江晚禾的声音从隔壁桌飘过来,带着刚从琴房回来的沙哑,尾音里还沾着《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的余韵,像被琴键磨出了细碎的毛边。陆景然转头时,正看见她趴在桌沿上,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内侧那片浅淡的茧子——是常年握琴弓磨出来的,像层半透明的蝉翼,覆在白皙的皮肤上。
更惹眼的是她发间别着的那片桂花瓣。不知是从操场的桂树上落下来的,还是被风卷进教室的,金黄金黄的一小片,恰好卡在她马尾辫的皮筋旁,像枚精致的金色发卡。
“喏。”他把橡皮递过去,是块被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橡皮,边角还留着他用尺子比着切出来的直角。指尖递出去的瞬间,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像被同一根电丝触到似的,同时往回缩了手。
江晚禾低下头去找错题,耳尖却悄悄漫上一层薄红,像被夕阳吻过的云。陆景然假装翻书,指腹摩挲着书页上凹凸的字迹,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细碎情绪。
这是高三的第一个月,空气里除了桂花香,还飘着倒计时牌上日渐稀薄的数字。鲜红的“278”被圈在方框里,像枚正在倒计时的炸弹,悬在黑板右上角,每天都在提醒着教室里的人:时间不多了。
江晚禾的琴房在实验楼三楼最东头,窗外种着一排玉兰树。每天放学后,陆景然都会把她的书包甩到自己肩上——那只印着钢琴图案的帆布包,带子被她的琴谱磨得有点松,他总说“再背就要散架了”,却还是每天坚持替她背着。
他会在实验楼楼下的玉兰树旁等她。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江晚禾就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一步一步,像在跳某种不成章法的舞蹈。“这样就能沾沾学霸的灵气,”她仰头冲他笑,鼻尖沾着点练琴时蹭到的灰尘,“说不定下次模拟考就能及格了。”
“你上次月考是年级第三十七,”陆景然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被风吹得轻轻的,“再及格,让年级倒数的同学怎么活?”
“那不一样,”江晚禾蹦了两级台阶,马尾辫扫过他的胳膊,带着洗发水的柠檬香,“我是艺术生,文化课及格线本来就低。倒是你,次次霸占年级第一,就不能给别人留点机会?”
“那你努努力,把我挤下去。”他侧过头看她,阳光刚好落在她笑弯的眼睛里,像盛了两汪碎光。
“算了吧,”她做了个鬼脸,“我还是专心练琴,争取下个月比赛拿奖。对了,下周六省青少年钢琴比赛,你有空来看吗?”
“几点?”他问得干脆,像是在确认一道数学题的答案。
“下午两点,在市音乐厅。”
“去。”一个字,没有丝毫犹豫。
他没说的是,自己的笔记本里夹着张淡蓝色的便签,上面用钢笔写着“10月24日,江晚禾比赛”,字迹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钢琴简笔画——那是他上个月在日历上看到比赛通知时,就立刻记下来的。
两家的关系亲得像一家人。陆景然的妈妈总爱在厨房里一边炖排骨汤,一边跟江晚禾的妈妈念叨:“你看晚禾这手,细皮嫩肉的,就是拿金筷子的手,弹琴时指尖翻飞的样子,比电视里那些明星好看多了。”
江晚禾的爸爸则爱拉着陆景然在阳台上下棋,棋子落得“啪嗒”响:“景然这孩子,看着话少,心里有数得很,沉稳,将来肯定能照顾好晚禾。”
每当这时,江晚禾就会红着脸躲到陆景然身后,用他的校服袖子挡脸,嘴里嘟囔着“爸,你又说什么呢”。而陆景然则会不动声色地往她那边靠一点,替她挡住长辈们打趣的目光,耳朵却在夕阳里悄悄发烫。
周五的班会课,班主任领着个男生走进教室。那男生背着个黑色的琴包,看起来沉甸甸的,估计装着把不小的乐器。他额前的碎发有点卷,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格外阳光:“大家好,我 叫王浩,从市一中转来的,以后请多指教。”
班主任指了指江晚禾斜后方的空位:“你就坐那儿吧,离饮水机近,方便。”
王浩道了谢,背着琴包走过去,路过江晚禾课桌时,眼睛亮了一下——她摊开的练习册上,刚好放着一本肖邦的练习曲集。
下课铃一响,王浩就拿着自己的乐谱凑了过去,语气里带着熟稔的兴奋:“同学,你也是音乐生啊?我刚才看见你抽屉里有肖邦的练习曲。”
江晚禾正低头整理琴谱,闻言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啊,你也喜欢肖邦?”
“超爱!”王浩的眼睛更亮了,像是找到了知音,“尤其是他的夜曲,简直是神作。我弹大提琴的,上个月刚练完Op.9 No.2,就是那个降E大调的,特别温柔。”
“我最近在练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江晚禾的语气里带着点苦恼,“就是左手的和弦总弹不连贯,速度一快就容易乱。”
“是不是转位和弦那里?”王浩立刻指着她练习册上的某一页,“这里的指法很重要,你试试用拇指顶一下,可能会稳点。我拉大提琴时遇到类似的指法问题,都是这么解决的。”
“真的吗?我回头试试。”江晚禾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雀跃,像找到了丢失已久的拼图,眼睛里闪烁着遇到同好的光芒。
陆景然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节泛白。他听见江晚禾的声音里有种他从未听过的轻快,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涌进了清泉。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叶子旋转着落下来,刚好落在他的习题册上。
他突然觉得,那片跟了他十二年的影子,好像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挪,留出的空位,被某种陌生的气息悄悄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