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的出现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江晚禾的世界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背着那把擦得锃亮的大提琴走过走廊时,琴盒边缘的金属锁扣总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在无声地宣告:一个懂她世界的人来了。
他们开始一起泡琴房。江晚禾掀开钢琴盖时,王浩会同时打开琴盒,把大提琴稳稳地架在肩上。指尖落在琴键的瞬间,大提琴的弓弦也恰好落下,钢琴的清越与大提琴的醇厚缠绕在一起,像两股溪流汇进同一片湖——那是江晚禾从未体验过的共鸣。
以前她独自练琴时,总觉得琴声撞在墙壁上会碎成渣,而现在,王浩的琴音像层柔软的棉垫,稳稳接住了她所有跳跃的音符。
“你听这段,”午休时的琴房格外安静,王浩指着乐谱上“piano”的标记,指尖点在纸面的力度轻得像羽毛,“这里要弱一点,像叹气似的,气要托住但不能断。”他说着拿起琴弓,手腕轻轻一抖,大提琴便溢出一段低柔的旋律,真的像有人站在月光下轻轻呼气。
江晚禾点点头,指尖在桌面上模拟弹琴的动作,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总把握不好这个度,老师说我弹得太‘满’了,像把所有情绪都堆在琴键上。”
“因为你太想弹好了。”王浩放下琴弓,眼睛弯成月牙,“下次我陪你练,大提琴给你铺底音,你跟着我的节奏走,就当是在跟我说话。”
阳光透过琴房的玻璃窗斜切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里跳舞。江晚禾突然觉得,那些困扰她许久的乐理符号,好像都变成了会说话的朋友。
陆景然抱着篮球从走廊经过时,脚步就是在这时顿住的。他听见琴房里飘出的声音——不是江晚禾常弹的《致爱丽丝》,而是段陌生的二重奏,钢琴的旋律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轻快。玻璃窗擦得太干净,他能清晰地看见江晚禾侧头听王浩说话的样子:她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嘴角扬着的弧度比琴键还要柔软。
他记得她以前练琴时总爱皱眉,眉头锁成个小疙瘩,练到烦躁了会把琴盖“砰”地合上,抱怨说“我肯定没有音乐细胞”。可现在,她的指尖在琴键上跳跃,连手腕都带着轻快的节奏,像在跳一支只有自己才懂的舞。
“走了景然,打球去啊!”慕星辰从后面拍他的背,掌心的力度不轻,带着点看热闹的揶揄。他顺着陆景然的目光往里瞥,吹了声口哨,“哟,新转来的那小子跟江晚禾聊得挺嗨啊,连肖邦的手稿都掏出来了?”
陆景然收回目光,把篮球往地上一拍,橡胶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格外刺耳:“打球。”
他投篮的力道比平时猛了许多,篮球撞在篮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弹回来时差点砸中慕星辰的脸。“你小子疯了?”慕星辰接住球,摸着下巴啧了一声,“那王浩在市一中名声可不太好,大提琴拉得是不错,但换女朋友比换琴弦还勤。前阵子听说跟他们学校的声乐生谈着,转学前刚分。”
陆景然起跳的动作顿了一下,指尖的篮球差点脱手。风卷起操场边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他的球鞋,他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球,转身又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球进了,空心,篮网晃了晃,像声无声的叹息。
那天放学,陆景然背着两个书包在实验楼楼下站了半小时。玉兰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一片接一片落在他脚边。他数到第一百二十七片时,终于看见琴房的门开了。
江晚禾和王浩一起走出来,王浩手里拿着个抹茶味的冰淇淋,正往她手里塞:“这家店的抹茶味超正宗,带点微苦,你肯定喜欢。”
“不用了,”江晚禾摆手,书包带滑到肩上,“我妈等着我回家吃饭呢,今天炖了我爱吃的玉米排骨汤。”
她的目光扫到不远处的陆景然时,脸上的笑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一下子淡了下去。王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冲陆景然扬了扬下巴,那笑容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
“那我先走了,明天早上七点琴房见?”王浩没再坚持递冰淇淋,转身时又补了句,“记得把肖邦的协奏曲带来,我帮你看看指法。”
江晚禾走到陆景然面前,手指不自觉地绞着书包带,布料被捻出几道褶皱:“你怎么不等我?我以为你会像平时一样……”
“等了。”陆景然的声音很平,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等了半小时。冰淇淋好吃吗?”
江晚禾愣了一下,脸颊“腾”地红了,像被夕阳烧过的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就是在讨论乐谱,他说可以帮我改改指法……”
“嗯。”陆景然应了一声,转身往校门口走。他的书包上挂着的篮球挂件晃来晃去,那是江晚禾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说“挂着这个,打球能赢”。
江晚禾看着他的背影,想说“我跟他真的只是朋友”,想解释“那本肖邦协奏曲还是你陪我去书店买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像道无形的墙,把十二年的熟悉感隔得远远的。
“景然哥!”慕星眠就是这时候蹦出来的,她穿着初中部的蓝白校服,扎着对称的双马尾,发梢系着粉色的蝴蝶结。手里拿着瓶冰镇可乐,瓶身凝着水珠,径直跑到陆景然面前,“给你,刚从学校超市买的,冰的。”
“谢谢。”陆景然接过可乐,瓶身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像给发烫的心降了温。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点微涩的麻。
周六的钢琴比赛,陆景然提前半小时到了音乐厅。他穿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乐理书,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一直黏在后台的入口。
江晚禾的比赛序号是15号。报幕员念到她名字时,陆景然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聚光灯下,她穿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银线,灯光照在上面,像落了层星光。那是他上个月陪她去买的,当时她说“比赛穿白色,显得干净”。
她弹的是《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指尖落在琴键上的瞬间,旋律像疾风一样卷过音乐厅——陆景然皱了皱眉。他知道她最擅长的是舒缓的夜曲,手指太纤细,弹这种需要爆发力的段落时,手腕会不自觉地发紧,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果然,在一个快速音阶的地方,她的指尖微微一滑,错了个音。虽然快得像错觉,几乎没人听出来,但陆景然还是看见了她瞬间发白的脸,看见了她放在琴键上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比赛结束后,江晚禾没等成绩公布就躲进了后台的走廊。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上。王浩拿着瓶矿泉水走过来,拧开瓶盖递给她:“没事的,评委根本没听出来,你后面那段琶音弹得超棒,连我都被打动了。”
“可是我知道我错了……”江晚禾抹着眼泪,声音哽咽,“我明明练了那么久,每天都练到琴房锁门……”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王浩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连衣裙传过来,“下周一是我生日,我请了几个玩音乐的朋友去KTV,你也来吧,就当放松一下。”
江晚禾抬头时,正好看见站在走廊尽头的陆景然。他手里拿着她的外套——是她早上带来的米色针织开衫,怕比赛结束后着凉。他的眼神沉沉的,像积了云的天空,看不出情绪。
她突然觉得特别委屈,鼻子一酸,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想跑过去跟他说“我不是故意弹错的”,想告诉他“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可王浩还在旁边说着“KTV的音响超棒,我们可以合奏一曲”,她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似的,怎么也迈不开。
陆景然把外套轻轻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转身离开了。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明明灭灭,在墙壁上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像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我知道你紧张”,“我听见你练琴到深夜”,“那条白裙子很适合你”。
门被轻轻带上的瞬间,江晚禾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像琴键突然崩断的弦。